两个人坐在甲板上,心惊肉跳地直喘。
船老大斜叼着一管旱烟,褂子松松垮垮地披在肩头,踱到他们跟前,看着两只牵在一起的手,道:“私奔出来的?”
徐辰:“不是。”
望北:“是。”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回答。船老大抬抬眉毛:“管你们怎么出来的,给钱。”
坐船付钱,天经地义。徐辰哦了一声,松开望北的手,去怀里摸银子。幸好艾叔细心,给了她一包碎银子,不然现在连坐船的钱都没有。她低头掏钱,顺口问道:“要多少银子?这船是去哪里的?”
船老大吐出一个烟圈,惬意地眯起眼,道:“一两银子。”
徐辰不识物价水平,听他说一两,就去碎银里拿了一块出来;望北却一把拦下她,警惕地看着船老大:“就算是去最北面的周阳,也才三钱银,你一开口就是一两,难道这船还要出海不成?”
“不出海。嫌贵了?不给也没什么要紧。”船老大打个哈欠,现出一口被烟熏的黄牙,悠悠道,“我虞三做生意跟找相好一样,向来讲究个你情我愿。你们嫌贵,我也不强拉你们坐我的船,趁着还没走远,这就让人掉个头把你们原路送回去……”
徐辰望见码头边已经有了镖师的身影,立刻塞了一块银子给他,心里早已泪流成河:“不贵!很……很公道。”
自称虞三的船老大掂了掂银子,皱眉道:“这可不够……”
“怎么不够?这块银子可不止一两,你还应当找我们钱。”望北冷冷道。
虞三道:“一个人一两,总共是二两。”
“你别得寸进尺!”望北蹭地站起来,握紧了拳头。
虞三看也不看他,手指夹着烟杆子,转头对手下船员喊道:“喂——掉头掉头——”
不管是铁老大电老大还是船老大,只要是老大,都是惹不得的。徐辰忙又挑了一块更大的银子,陪笑脸道:“小孩子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
“小孩子”冷哼一声,沉着脸不说话。
船老大成功敲了一笔竹杠,态度就缓和了一些,对徐辰道:“身上没带钱,这多给的我也不黑你的,就当你们俩这几日在船上的食宿,如何?”
从来没有听说过船费和食宿是分开付的。望北还要说什么,徐辰悄悄捏了捏他的手臂,示意他不要争执。
“那就这么定了。”徐辰答应得很痛快,然后道,“敢问三爷,这船是去哪里的?”
一声“三爷”让虞三十分受用,他把银子收进怀里,道:“船啊……这船是去余暨的。”
徐辰松一口气,对望北笑道:“幸好,不是去后越的。”
望北:“……”
徐辰看他不对劲,颇摸不着头脑:“怎么了?表情为什么这么奇怪?”
船老大咧嘴笑道:“姑酿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知道外面的地方也是正常的。”
徐辰一肚子问号,把询问的目光再次投向望北。
“……余暨是后越的一个边陲重镇。”他郁闷万分,带着一些无奈,“兜兜转转,怎么还是去后越了。”
徐辰想了想,安慰道:“算了,先去看看再说。实在不行,我们再从后越转到其他地方。”
望北还没答话,虞三却道:“到时候要看赶紧看噢,我的船可不等人,马上就要返航的。”
徐辰尴尬笑道:“三爷,到了那里,我们不一定还会坐您的船……”不是不一定,是一定不。
虞三一挑眉:“‘不一定’?恐怕由不得你选。余暨全城被围,连只苍蝇也飞不出来,只有我的船……”
“你说什么?!”望北惊道,“已经围城了?”
“对,后越的谢老将军反了,如今他家的公子带了十万军队,在余暨城外面守着,已经围了两天了。”
徐辰惊讶道:“你的意思是快打起来了?那你还把船往那里开,这不是往枪口……往刀口上撞吗?”
虞三精明地笑道:“我与把守码头的那个兵爷相识,给了他点好处,让他放我进去做买卖。余暨城里断米缺油,粮食价钱翻了好几十番,我这一船米运过去,今年都不用再跑船了。”
徐辰明白了,原来是趁着战乱投机倒把。
物价飙升,大战一触即发……余暨如今这么乱,自然不会是生活的好去处。徐辰思忖片刻,语气委婉地商量道:“三爷,要不你随便找个码头停了,我们中途就下了船?”
“从祈城到余暨,沿途都是这样的山。”船老大接连吐出两个烟圈,拿烟杆子指了指岸两边的险峰,“码头,没有。”看他们俩的脸色都惶惶然,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建议道,“船到了余暨之后,卸下货物马上就会返回,那时你们跟着船一起回来好了。”
徐辰这才安心了些。她猜测今日徐家看到他们俩消失在码头,就会去附近城市找,那时候两人再回祈城,反而更加安全。
商议定,虞三让人领了他们进舱休息。
徐辰寻了一张矮脚凳子坐下,长长地叹息:“诶,要是余暨没有战祸该多好,我们也不必再跑回去……十八,你怎么了?”
他脸色很不好,倚着身边的墙,手不易察觉地发着抖。
“生病了,还是累着了?去躺一会儿罢。”她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并没有发烧。
他摇摇头,显得有些虚弱:“没事,只是……只是有点晕船而已。”
徐辰讶异道:“你不是经常跟着老爷子出海做生意么,还坐不惯船?”
望北沉默点头,搬了凳子坐在她身边,什么都没说。
两包袱的首饰都没了,徐辰心痛不已,歇下来之后,就开始盘点边的银钱。两人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掏出来,放在一个用来喝水的蓝边海碗里。
一小包碎银子,一张小额银票,一块玉佩,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了。
银子就是艾叔给的那一包,大约只剩了一半,估计下船了之后顶不了几天。银票是望北在徐府几年下来的积蓄,这孩子虽然每月有一两月钱,却大部分投在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材上了,也是一只穷人,所以银票的数额也小得可怜。至于……
“这玉佩是你的宝贝罢?不能卖,收好收好。”徐辰还记得它,拈起来塞进他手里。
望北淡淡道:“没用了,卖了换点银子也好。”
要真的没用了,就不会逃亡路上还把它随身带着了。徐辰笑了笑,也不戳穿,道:“我记得你说过,它不过只是路边摊上买的小玩意。既然不值钱,卖了也没多大帮助不是么?你还是收着罢。”
他噎了一会儿,找不出话来反驳,只好默默地把它收进了怀里。
徐辰捧着这只粗瓷的海碗,苦笑着说:“我们全部的财产都在这里了。”
望北突然探身过来,按住她的肩膀,一手虚虚地环过她的头。
她愣住了,身体蓦地僵直起来。
没等她回过神,他伸手在她发髻间一撩,取下一支金光灿灿的簪子,叮当一声丢进碗里:“还有这个。”
她捡起那只做工精致的金镶玉簪子,惊喜地叫起来:“什么时候给我戴上去的,我都不知道。哎呀,你太有先见之明了。”
望北低声道:“如果可以的话,还是留着它罢……你戴很好看。”
她却没听到,早已自动把那只簪子换算成了一堆银子,仿佛天降横财一般喜悦:“早知道首饰会扔掉,就挑好的戴满一头了。”
望北想象了一下她满头横七竖八的首饰的样子,哭笑不得,“……那你就会被路人打劫。”
徐辰乐观了一些,道:“这些虽然不够买宅子盘铺子,但支撑我们过一段日子应该能行罢?”
他点点头。
她笑吟吟道:“那就没问题了,大不了前几年辛苦一些,慢慢攒钱,也是一样的。”
他被她的笑容感染,也高兴了一些。仔细思虑一番后,他认真道:“今后茶叶这一行是不能碰了,要寻另外的出路才行。算账我大体上都会,也能给童子授课,但账房和先生都要很长的时间才能证明自己的能力,我如今这个模样……恐怕不能让人信服,所以日子开始可能过得艰难一些,但我保证,两年……不,只要一年,就能做出点成绩给别人看。”
徐辰遗憾道:“那你空有一身茶艺,不是都浪费了么?”
他毫不在乎,“当初就知道这不是我一辈子的营生,学的时候没有花大力气,丢了也不可惜。”
……她很有掐死他的冲动。没有花大力气还学得那么好!这种人跟时常唱K吃烧烤却轻松拿下第一名的优等生一样,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膈应通宵学习成熊猫眼的普通学生。
徐辰有气无力地表扬了一下:“嗯,好,真厉害。”
“说到厉害……”他斜眼望她,“刚才在茶楼前,你打的那一架才叫厉害。我都不知道你功夫那么好,跟谁学的?”
她嘿嘿一笑,“怎么,怕了?放心,我不打女人和小孩。”
他眼睛一瞪,抗议道:“我不是小孩了!”
徐辰也不跟他争辩,道:“这么说起来,我以后去做镖师也不错。只是不知道要不要工作经验……”
“不准去做镖师!”望北立刻反对道,话出口后意识到语气过于强硬,又改口,低声说,“不用你去外面挣钱,我养着你。”
我养着你。
人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小子一句“我养着你”,算不算是求婚了?……徐辰微微有些走神,晃了晃脑袋,暗笑自己思维发散得太厉害,都到外太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