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究竟是会公开传召还是秘密召见,玉翠和文璞两人想了又想,演练了无数回,礼仪、应对。这和平时上公堂可不一样,可能一句话就能得到皇帝的欢心,也可能一句话就万劫不复。
一切都准备好了,所能做的又只有等待,这几日玉翠心里反而平静下来。成功也好,失败也罢,既已做好准备那就坦然面对,文璞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做到这样,瑞娘在地下知道的话,也不会怪他们吧?
又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西沉的太阳收起它的光辉,晒的满院的被褥要被收拾起来,被褥带着一股阳光的香味,洗的这样干净,太阳晒的那么暖和的被褥,躺上去是会让人做好梦的。
楚妈妈他们边收拾着被褥边在那里说话,玉翠看着他们收拾,已经过了六天了,宫里还是没有消息,是楚首辅听说了什么风声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还是那不过是皇帝一时的心血来潮?
出去关店门的时候,玉翠又往外面望去,希望巷子口能够走来穿着不一样的陌生人,这样的等待实在让人心都提起来。巷子口还是像平时一样的安静,走过的也都是熟人,玉翠叹一口气,把门慢慢合上。
还剩下一个门缝的时候有人在敲门,楚大嗓门大,往外喊了一声:“客满了,投别家店去吧。”外面的人却没有走:“我不是来投店的,是来寻人的。”寻人?玉翠把门打开,方才那声音有些尖细,玉翠还当是个妇人,等开了门却是个男子,瞧见玉翠的打扮他就拱拱手:“是玉掌柜吗?我是来寻您的。”
这声音就更尖细了,玉翠眉一拧,虽然他穿着平常人的衣衫,但是声音举止都和正常人不一样,难道说是宫里的宦官?见玉翠不说话只是打量自己,来人挺一挺胸脯:“玉掌柜,我是从天上来的,还请玉掌柜借一步说话。”
天上?在人间能称为天上的也就只有皇宫,这话更加重了玉翠心里的肯定,把这人往里面请,文璞见玉翠带了个陌生人进来,迎出来问:“姐姐,这是哪位?”
来人已经给文璞行礼:“咱家是陛下身边伺候的,小姓赵。”文璞依稀听人提过皇帝身边的总管就姓赵,见他行礼忙上前扶住:“赵总管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不知文璞何德何能,能让赵总管踏此贱地?”赵总管脸上带的笑容依旧谦卑,他在皇帝身边伺候了几十年,见过的文臣武将何止成百,早知道自己的本分在哪里,听了文璞问依旧恭敬地道:“陛下只是遣咱家来问一声,父和母,张进士要选哪边?”
轰的一声,文璞觉得自己耳边有什么东西暴响,他看向赵总管,赵总管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脸上的笑容并没消失,这一切都证明并不是幻觉。玉翠也被这问话愣住,父和母?这样一个难题早在许久之前玉翠就问过文璞,但此时赵总管问的,和玉翠问的意义全不一样。
玉翠的心陡地提了起来,赵总管状似无意地笑了:“陛下倚重楚首辅,张进士是楚首辅的侄孙,前途自是不可限量。”似锦前程,众人的奉承,文璞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
有风吹过,卷起文璞袍子一角。赵总管安然等在那里,并没有催促文璞回答,玉翠也没有说话,院子里很安静,只有他们三个人的呼吸声。
其实只是过了一瞬,玉翠却觉得过了很久,手心已经被汗打湿,文璞终于开口说话,他声音很轻,但话里的语气十分坚定:“母亲生我养我,最后还含冤而去,我是她的儿子,她在生时已不能尽孝道,死后还要任人糟蹋她吗?天下没有不认父亲的儿子,可也没有逼死妻子的丈夫,我不能为父背母,若要认父,也只有等死后相认。”
玉翠眼里似乎又有湿意,她捂住嘴好让自己不放出声音,说完文璞就看向赵总管:“请总管代秉陛下,文璞不能忘了母亲养育之恩,也不敢记父亲打骂之仇,今日文璞所为,不过是为母亲洗刷冤屈,为了母亲,背上忤逆不孝的名声又有何妨。”
赵总管不愧是见过不少风雨的人,面上的神色还是没有变,只是微微一笑:“张进士对母亲一片赤诚确值得赞扬,只是死者已矣,生者才最重要,今日为了母亲不认父亲,泉下的老夫人知道您丢了前程,坏了名声,只怕也不会欣慰。”
文璞面上浮起一丝怒色,双手紧握:“人活一世,总不能只想着前程、名声,我今日若为了前程名声认了父亲,异日去到泉下,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认母亲?”赵总管点一点头:“张进士也不必再说,咱家定会把您的话转禀陛下,告辞。”
玉翠知道留不住,这样宫里来的人本该是打赏的,自己那点银子对方未必会放在眼里,玉翠只是开了后门请赵总管出去。
关好门回转身见文璞已满眼是泪,玉翠上前扶住他的肩头,两难之举,选哪边都会被骂不孝。文璞已经擦了泪,说话声音里还有隐隐的哭音:“姐姐,陛下若真革了我的功名,我就陪你在这里开客栈,再过些日子去书院能教书育人,也不失一条路。”
玉翠扬起头,落日的最后一丝光辉打在她脸上,让她的脸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整张脸是那么生机勃勃,笑容已经溢到她眼睛里:“好。”
文璞也笑了,长久以来压抑的感情终于喷薄而出,伸手把玉翠抱到了自己怀里,文璞的个头已经高出玉翠许多,听着他胸膛处点点鼓音。玉翠闭上眼睛,不可以就这样放弃,怎么样也要再去求秦夫人,况且玉翠也不相信皇帝真的是那样偏听偏信的人。
等不到玉翠去求见秦夫人,第二日太阳刚刚升起,一辆马车就来到客栈门前,车上下来的依旧是赵总管,他的神色还是和昨日一样,在众人讶异地眼光里走进店堂,对在柜台后面忙碌地玉翠道:“陛下有谕,宣张文璞和玉翠进见。”
哐啷一声,有人打翻了酒碗,楚大正拿出一叠碗来准备放到桌子上,听了这话那叠碗直接摔到了地上。玉翠倒十分镇静,对楚大说了声:“打碎东西是要扣工钱的。”说完才对赵总管微微道个福:“总管稍待,等我进去叫文璞出来。”
赵总管做个请的手势,玉翠让楚大招呼着赵总管这才往后面去,走出门玉翠才觉得自己的那颗心狂烈地跳起来,仿佛能跳到心口一样,她用手握一握心口,脸上带出笑容,对文璞笑着说:“陛下传召,快点换衣服吧。”
陛下传召?文璞还以为昨日说过那些话之后,等来的就该是自己被革除功名的判决,见文璞愣在那里,玉翠已经把他的官服找出来:“快些换上。”文璞瞧着玉翠,她依旧穿着那洗了不知道多少水的蓝裙子:“姐姐,你也去换件衣服把。”
这总是面圣,穿的太差是不恭敬的,玉翠转身就跑进自己屋里,找来找去,只有一条橘色裙子新一些,别的也都差不多。玉翠换了裙子,重新梳了头发,戴上不多的几样首饰,在镜中觉得自己这打扮能见人了这才走出门。
文璞已经站在院里等着,见到玉翠出来冲她笑了笑:“姐姐,你还是那么好看。”这让玉翠想起第一次见文璞时候,那时候他也是这样说的,这嫂嫂好漂亮,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嫂嫂。玉翠不由抿唇一笑,和文璞往外走去。
平时纷扰的店堂此时没有几个人说话,他们的眼都瞧着独自坐在那的赵总管,赵总管脸上还是看不出什么表情,玉翠忙走上前:“劳总管久等。”赵总管已经起身:“不防。”就往外走去,店里的人都带了一些担心围拢上来。
玉翠吸气呼气,尽量让脸上不要露出焦躁样子:“不碍事的,就当和平日上公堂一样,楚大,你可要看好这里,千万别又打破东西。”楚大拍拍胸脯,意思是放心吧。
玉翠和文璞这才走了出去,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下上了那辆马车,去往被民间视为天上的皇宫。皇家没有差的东西,就连这外表朴素的马车内里都十分舒适。玉翠和文璞都没心情去看这车里的设施,只是对视着,此去究竟是凶是吉?
辘辘的马车声中,已经能听到进入宫门,赵总管的声音响起:“两位请下车吧。”看着面前可能一辈子也就只有这一回能见到的景象,玉翠没有半点欣喜,文璞入过宫,晓得要步行进去,已经跟在赵总管身后走起来。
一路上只觉得各式美景美不胜收,玉翠也没有心情去看,一路走着已经到了御花园,泛着金光的太液池就在前面,赵总管领他们到了一座小亭那里:“两位请不要乱走,咱家去禀告陛下。”
小亭里桌椅俱全,玉翠两人随意挑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看着远处情形,等待着皇帝的召见。太阳已经升到半空,玉翠连亭子里有几根椽子都数的清清楚楚,还是没有看见人影,没有茶水也没有点心,饥肠辘辘也只有耐心等待。
亭外也有宫女宦官匆匆而过,但一个个都目不斜视,似乎他们不存在一样。该是午错时候了,玉翠心里计算着赵总管去了多久,终于看见个小宦官走了过来:“是张进士姐弟吧?陛下召见。”
终于来了,玉翠两人跟随着小宦官往里走去,曲曲弯弯又不知行了多少路,唯一知道的就是一直在这太液池边。在这静谧一片之中听见了人的笑声,能在这里放声大笑的除了皇帝只怕也没有别人了。
转过一处开的正盛的海棠花,能看见一座厅,小宦官领他们到了厅门口示意他们停下这才走了进去。从玉翠站着的位置能看到居中而坐的皇帝,他四十来岁,生的很清秀,如果不是穿着黄袍,玉翠会以为他是个读书人。
八岁登基,十岁遇到叛乱,在卫国长公主的保护下出奔,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平息叛乱,坐稳皇位已经三十多年,玉翠本以为皇帝是个威严无比的男子,没想到竟是文士一样。
小宦官已经重新出来让他们进去,下跪行礼,玉翠没有心情去管自己的礼仪究竟对不对,只是告诉自己要挺直脊背,不要害怕。
也许是刚用完午膳,皇帝的声音有一些慵懒:“张进士,本来你这等忤逆不孝之人就该革除功名,永不录用才是,只是楚首辅辅佐多年,朕不忍他伤心,这才传你进来,想做个和事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