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皇帝就顿住,眼睛看向外面,想起什么一样,文璞和玉翠心头刚刚泛起的欢喜被他的这个举动又弄得七上八下,御前不能主动开口说话,两人也只有沉默等待。
有小宦官进来:“陛下,楚首辅求见。”赵总管眼里闪过一丝讶异看向皇帝,皇帝对小宦官微一颌首,小宦官又悄无声息地出去。皇帝这才又看向文璞他们:“张进士,人生天地之间,不止有母,尚且有父。你为母伸冤可称孝心,可对父亲却是忤逆不孝,张进士,朕为天子,是要赞扬你的孝呢还是该痛斥你的不孝?”
皇帝问的是文璞,玉翠不好开口说话,厅内的气氛又重新胶着在那里,直到楚首辅走了进来,向皇帝行礼,皇帝对楚首辅轻一点头:“楚卿坐下吧,朕这里有件为难的事,要听听爱卿是怎么决断?”
楚首辅对皇帝历来恭敬,此时也不例外,已经站起道:“陛下聪明胜过万人,臣只当恭听。”皇帝示意他重新坐下:“楚卿,若一男子逼死了他的发妻,又赶走了自己的儿子,儿子长大之后要为母伸冤,该是赞扬他为母伸冤的孝顺呢还是该痛斥他对父亲不孝?”
楚首辅是何等样人?听了皇帝这话立即就明白所为何来,眼飞快地掠过文璞和玉翠。文璞和玉翠依旧恭敬地站在那里,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楚首辅知道,他们和自己一样,内心也是在思绪翻滚。
皇帝说完后就看着楚首辅,面上神情依旧没变:“楚首辅,这也算是天下奇事,背父背母都为不孝,这该怎么裁决?”玉翠到了此时,已经十分平静了,手心里的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孝或不孝,都在这一念之间。生或死,此时已经不太重要。
玉翠转头看向文璞,文璞还是挺直背站在那里,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玉翠仿佛头一次发现文璞是个很俊俏的男子,天庭饱满,鼻梁高挺,眼里闪动的是坚定的光。文璞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待着皇帝和楚首辅说话,如不是风吹动他的衣角,竟像是一尊雕像而不是活人。
过了很久楚首辅才艰难开口:“陛下,此事确实很难,臣也无法裁决,还请陛下明示。”皇帝嗯了一声对玉翠道:“玉掌柜,朕听说你是京城里出名的讼师,朕想问问你,若你遇到这样事情,该怎么打官司?”
玉翠已经想好怎么应对,躬身道:“陛下,父亲逼死母亲,那就是儿子的仇人,身为子者,自然要为母洗冤。但子不能言父过,这种也是不孝,所谓两难既由此而来。然依臣看来,此时不妨先分开,先报母仇再叙父恩,乃为唯一之策。”
分开恩怨,各自相报,皇帝唇边露出笑容。三十年前,皇帝自己又何尝不是先报父仇再叙母恩呢?玉翠想起曾听京城说书人讲的皇朝往事,当年的太后所为何尝不是叛父叛子?与皇帝成为仇人,可皇帝依旧不能下令杀母,只能让她入寺,更在二十年前接回皇宫,虽没有复其尊号,也是依照太后的规格进行供养。
官员们只是称赞皇帝仁孝,又有谁责骂皇帝此举是对父亲的不孝?皇帝似乎也想起往事,恩怨分明,先报怨后报恩。
“玉掌柜果然一张利口,这先报怨后报恩之举,说的很对,只是这恩怨又该怎么报?难道要一命换一命,这样的话,未免又要背上逼死父亲之罪。”
皇帝的话让楚首辅站了起来:“陛下,臣有罪。”说着楚首辅就跪下:“还请陛下先治臣之罪。”皇帝身子微微前倾:“楚卿你这是为何,还不快把楚卿扶起。”赵总管已经上前要扶起楚首辅,楚首辅脸上已经满是泪:“陛下,臣有失察之罪,顾念一点叔侄之情,听信他言,方才陛下这番话臣才猛然醒悟,当日竟全是臣错了。”
丢车保帅,果然楚首辅能在朝堂之上纵横这么多年是有原因的,玉翠没有看他,依旧低着头,看不清文璞脸上的表情,但玉翠觉得文璞心里大概和自己想的差不多。
皇帝在楚首辅跪下时候就猜到他要说什么,听到这话没有叫赵总管继续扶,只是微叹道:“楚卿能否告诉朕,你所受的蒙蔽是什么?”楚首辅已经打点好了一番说辞:“陛下,隆庆年间,臣与家兄离散,十来年久寻不到,十八年前臣在京城街头偶遇侄儿,才晓得家兄家嫂当年离开家乡,已病逝在异乡。臣大哭一场,收留侄儿进府。再三问过侄儿可有娶妻,侄儿都说没有,这才为他定下方家亲事,也算为家兄略表心意。”
皇帝嗯了一声:“这些往事全京城里哪个不晓得,楚卿今日又为何再度提起?”楚首辅继续道:“陛下容臣再禀,臣当日既以为侄儿未娶,臣做叔叔的为他娶亲,也是表了心意,谁知今日才知道,臣此举竟害了数人,臣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家兄家嫂?”
说着楚首辅就大哭起来:“臣的侄孙,本是孝顺孩子,千里陪母寻父,又为母伸冤,谁知臣受了蒙蔽,反以为他是不孝之子,臣思来想去,心中大疼,竟不知有何面目再见陛下,再对百官,臣请陛下治罪,更请陛下恕过文璞侄孙。”
这老狐狸,玉翠不由咬了下唇,随即就放开,这番话把自己摘的一干二净,所有的事全推到楚明叡身上,这罪还真让皇帝不好治。文璞眉间已经结了个疙瘩,皇帝已经开口:“楚卿,常言说的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和你侄子数年没见面,又忙碌于朝政,没有去仔细打听也是实在。”
说着皇帝以目示意赵总管,赵总管上前扶起楚首辅,宫女又把椅子往楚首辅跟前放了放,楚首辅收泪谢恩这才落座,坐下时候还对文璞道:“侄孙,当年的事,确是我不清楚,这才让你们母子吃了那么多的苦,况且你父亲当日又口口声声你母亲不过是未遇是相处过的,并不肯认你母亲是他原配,我又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让你父亲处置,让你母亲含冤而死,种种过往全是我不察之错,怪不得别人。”
说着楚首辅就又掉下泪,玉翠在旁边察言观色,见他口口声声只是认错,倒不好再多说。文璞没想到楚首辅竟主动认错,一时想不出来怎么应对。皇帝微微点头:“楚卿能明白自己当日之错,果不愧为百官表率。楚卿,此事也是你家事,朕倒想问问,你是楚家当家人,这事该怎么定夺?”
楚首辅已经想出应对的法子,那面上却要先做个为难样子才起身道:“陛下,按我大秦律,停妻再娶本该收监一年,后娶之妻也要离异。”这说的倒对,玉翠的手紧紧握在腰间,已经横下一条心,就等着楚首辅有了什么破绽,自己再开口指出。
楚首辅又道:“如此的话楚明叡该被罢官,永不录用,方氏也该被离异后归于方家,张氏之灵柩葬入楚家祖坟,这才是按律该做的。”这比起当日玉翠对轩哥儿说的,还要更进一步。玉翠心里纳罕,还是屏息等待着楚首辅的后续。
楚首辅果然又说了:“陛下,律虽如此,也并不是不容情的,方氏嫁进楚家也将二十年,生下子女年纪也不小,比不得那种无子女的,臣还请陛下容情,张氏灵柩以原配归葬楚家,方氏以续配身份行礼。以免那两个孩子因此事牵扯进去。”
文璞脸色突变,皇帝正要点头时候玉翠已经跪了下去:“陛下容禀,当日楚叡并不是娶的张氏,而是入赘张家,故此首辅大人这个打算,只怕是不成的。”入赘?楚首辅的脸色变的难看起来,文璞也跪了下来:“陛下正是如此,臣才从的母姓,若当日父亲并非入赘,臣又为何从母姓?”
楚首辅总是经过风雨的,做出一副恍然大悟地样子:“当日是入赘,难怪侄儿不肯说了。”接着楚首辅的面色就变了:“玉掌柜,你说入赘就是入赘,可有什么证据?”
证据当然有,玉翠眼里发出亮光:“有当日张家族里立嗣文书为凭。”当日瑞娘父母双双去世时候,张家族里为了瑞娘父母的产业,又怕别人说他们强占,立嗣文书上面,明言瑞娘曾招赘楚叡为养婿,只是因为楚叡下落不明,这才立嗣重新分产。
若不然,这嫁出去的女儿又怎能在张家族里?楚首辅没想到竟还有这样一手,当日只说没有婚书,墓碑也换掉,那瑞娘就是生了几百张嘴也说不清楚,谁知今日又冒出一张立嗣文书来。
楚首辅面色铁青,玉翠已经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纸来:“陛下,这立嗣文书还是臣在三年前翻寻小姑姑故物的时候寻到的,这上面清楚载明招赘养婿楚叡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