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宋家的仪门,谢昭的身影便拢在了夜色中。他转身对身后跟着的人道:“二少爷请回吧。”
宋景坤便停下了脚步,对谢昭拱了拱手道:“多谢谢四爷。”
谢昭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白天宋景坤的小厮给自己送信的时候,他确实有些惊讶,传闻中这位宋家二公子是一个老实木讷的人,但谢昭接触之后,就知道传闻不过只是传闻而已。
“今后如果还有什么事情,只管送信去谢家。”
宋景坤拱了拱手道:“谢四爷客气了,在下身为四妹妹的兄长,却不能照顾好她,实在惭愧的很……”更何况,邱姨娘守着这样一个秘密,十几年竟没有透露半点,任由尤氏在宋家作威作福,没少让静姝受委屈。
但这一切,似乎也不能完全责怪邱姨娘。
正如大夫所说的,静姝只不过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第二天便可以起身了,她还想去鸿福堂看望宋老太太,老太太那边却先派了丫鬟过来传话,让静姝好好养伤,不要随意走动。
静姝便只好留在了漪澜院,紫苏正服侍着她梳头,外面小丫鬟进来回话,说是邱姨娘过来了。
静姝却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邱姨娘。
十几年了……她偏安在宋家的小院,过着和守寡几乎没有区别的生活,让自己唯一的儿子装疯卖傻,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胆小怕事的人身上,竟守着这样一个秘密。
也许连尤氏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最后竟是折在了邱姨娘的手上。
但静姝还是派人把邱姨娘请了进来。
那人看着静姝,脸上仍旧带着几分担忧之色,只是小声道:“姑娘没事吧。”她说着,把拿在手上的一样东西递给了静姝身边的丫鬟,接着道:“这是保和堂配的祛疤膏,很好用的,等伤口好了,姑娘可以试一试。”
静姝谢过了她,让丫鬟把东西收好,又看了邱姨娘一眼。她不知道当年何氏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那个秘密告诉邱姨娘的,告诉这样一个人,何氏也许从来就没有想过,她自己会有沉冤得雪的那一天吧。
可邱姨娘无疑也是最好的人选,她不像何家跟过来的其他下人一样,会因为何氏的死而被送到别的地方,她也不会去投靠尤氏,因为在尤氏的眼里,邱姨娘永远是何氏留下来的人。
所以……她可以长长久久的呆在宋家。
“姨娘请坐。”静姝拉着邱姨娘坐在了炕上,眼神泰然的看着前方,却听邱姨娘说道:“姑娘难道就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静姝眼眶微红,转头看着邱姨娘道:“我问过姨娘很多次,姨娘都说母亲是病死的,便是外祖母在府上的时候,姨娘也半句没有透露,如今我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邱姨娘却呜咽了起来,拿帕子掩着嘴哭道:“太太说……要是可以,让我一辈子也不要把这秘密说出去,她只想这个家好好的,她只想姑娘您能好好的。”
“我母亲真的这么说?”静姝颤声道。
邱姨娘点了点头,擦了擦泪止住哭声,继续说道:“太太说,只要尤氏不亏待姑娘,能让姑娘安安稳稳的出阁,她也就死得瞑目了。”
静姝闭了闭眼,泪却还是止不住了滑落,所以前世,虽然尤氏想办法夺了她的亲事,但邱姨娘一直没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只因为在她看来,嫁给周小将军,的确也是一门不错的亲事了。
经过太医的调养,宋老太太的身子很快就好了起来。
静姝的婚事迫在眉睫,宋老太太便把事情都交给了林氏,反正宋静妍也已经定下了亲事,最迟明年也要出阁,就当是林氏提前演练了。
静姝脖颈上的伤也痊愈了,只是还有一道淡粉色的疤痕,一时半刻怕是消不掉了,好在何老太太当时定下的喜服是有领子的,正好能把那个伤痕盖住。
越到了要出阁的日子,静姝反倒越淡然了起来,毕竟两辈子加起来,她是第三次成亲了。
宋静妍却处处好奇,尤其是看见何老太太给静姝送的那些添箱,羡慕的都要流口水了。但她羡慕归羡慕,却不像沈云薇那般透着嫉恨,不过是小姑娘的艳羡罢了。
“听说二伯父派了人,把沈姐姐送回云贵去了,我父亲说,那地方远着呢,路上也不好走,时常有山匪作乱,只怕半年也未必能走到呢!”宋静妍一边吃着云豆酥,一边说道。
静姝也听说了这件事情,原本以为宋廷u会顾念这十来年的父女之情,好歹把沈云薇留下的,却不知道他也有这么坚决的时候,其实若是能把沈云薇送回云贵也好,至少那边有她的亲祖父祖母,怎么说也不会给她随便找个人嫁了的,说不定比在京城做小妾还强些。但那些地方终究穷苦,沈云薇想要过从前衣食无忧的奢靡生活,怕是不能够了。
“她终究不是我们家的人,回去也是应该的。”静姝只感叹道。
宋静妍却道:“四姐姐就是好性儿,要是换了我,我才不会那么轻易饶了她,至少也要在她脸上划两道,让她也尝尝这破相的滋味,才能放她走啊!”
她说着又凑到静姝的身边,低头去看她那条粉色的疤,蹙着眉心道:“明天就是正日了,怎么也不见它再淡一点。”
静姝倒是不在乎这个,这样的疤痕,少说也要一年半载才能消掉,时间总会把一切都磨平的。
她见宋静妍吃的嘴角都是渣子,只伸手替她擦了擦,却外头忽然有人挽了帘子进来。
静姝抬起头,看见紫苏欲言又止的站在两人跟前。
“怎么了?”静姝开口问道。
“姑娘……”紫苏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方才送沈姑娘去云贵的两个婆子和一个车夫回来了,说……说在太行山遇上了山匪,沈姑娘被抢了去,他们在山下守了两三天,看见那些人把沈姑娘的尸首丢了出来。”
宋静妍手里的云豆酥都吓掉了。
静姝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沈云薇虽然可恶,但就这样死了,难免还是让人唏嘘不已。
“那……那他们……”
静姝一时有些语无伦次,紫苏就回道:“他们在当地找个一个地方,把沈姑娘埋了,这才回来的,身上带着的盘缠也都用来给沈姑娘办后世了。”
静姝心里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明明她对沈云薇应该是恨之入骨的,可听说了她的死讯,却还是免不了为她感到难过。
第二天便是静姝出阁的日子了,晚饭是在鸿福堂用的,才吃过了,宋老太太便嘱咐静姝早些回房休息,明儿五更天就要起身梳妆。
静姝从鸿福堂出来,外面才刚刚掌灯,水玉色的灯笼上贴着大红的喜字,把抄手游廊照的透亮的。
尤氏被关在宋家西北角的一个小杂院中,门上也贴着两个赤红的喜字。
宋廷u原本是打算把她送到通州老家去的,但她这几日病的连床都下不了,这事情也就耽搁了下来。
院子里连个人影也没有,负责看管她的婆子也不知道跑哪里偷懒去了。
以前尤氏身为宋家主母,身边围着无数的丫鬟婆子,此时却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在门口等我。”静姝在庑廊下停了下来,转身吩咐跟着她的丫鬟。
丫鬟应诺,上前推开了门让静姝进去,便在门外守着。
屋子里黑漆麻乌,连一盏油灯也没有,尤氏躺在一张铺着旧棉被的炕上,里面没有生火,冷的冰窖一样。
尤氏听见推门的声音,只当是看管她的婆子回来了,□□了一声道:“死到哪里去了,还不快给我倒杯水来……”
她睁开眼睛,脸上却顿时没了表情,如石像一般看着静姝。
静姝也看着她,在她心中,尤氏一直是端庄中透着几分娇媚的,用宋老太太的话说,就是有些小家子气,但通常男人是最吃这一套的。
他们希望自己的妻子既能端庄贤惠,又能跟小妾一样姿色过人,娇媚婉转。
尤氏就是这样的人。
可现在的她,却看不出从前的半分,枯草一样的长发盖住了她苍白的脸,尤氏忽然警觉了起来,从炕上勉强坐起来,干枯的唇瓣翕合着,开口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静姝的声音却很温和。
尤氏只冷笑道:“你来看我的笑话!”她很努力的大声说道,脸上的神色都变的冷傲,仿佛要找回从前自己宋家主母的气场,但越是这样,却越是让人觉得有些可笑。
静姝看着她表演,看着她把自己凌乱的头发捋到脑后,露出冷白的额头,她鬓边的头发竟已花白。
“沈姐姐死了。”静姝收回了视线,看着隔扇外的夜色,淡淡的开口。
“你说什么……”尤氏尖叫了一声,静姝只听她的声音,都能想象出她此时的竭斯底里。
“她死了。”静姝的视线终于又落在了尤氏的身上,她看见她满面泪光,身子不住的颤抖着,哭到几近窒息。
过了良久,哭声终于停了下来,尤氏忽然抬起头,看着静姝道:“你为什么要来告诉我这些,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因为当年……我失去母亲时,大约也是这样的心情。”静姝看着她,眼眶泛红,缓缓道:“你知道吗?我曾经……真的以为,你是一个很好的继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