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不再有怒气,而是被慌乱充斥了。她最终妥协,颓然点头道:“好,好,都依你……”
“不仅如此。那位典工大人是与奴婢有私仇的人,奴婢要再向女史大人讨个赏,请大人一直庇护奴婢吧。”江心月十分自然地得寸进尺。
这一日的傍晚,内廷一刻都没有安生过。
乾清宫西暖阁里,伺候的宫女太监极慌乱地进进出出,他们端在手上的瓷盆因拿不稳而把水洒在了地上,又有哪个太监不小心打翻了手里的药,大殿的地面已是一片狼藉。
这样的慌张,在乾清宫里是绝没有过的。
惠妃在外间候着,一边用帕子擦她那止不住的泪珠,一边盯着里头聚首焦灼的太医。殿里头已经乱得不像样子,她却没有心思去斥责下人们。
皇后是高坐于她上首的主位上的,她眼见着惠妃的呜咽声越来越大,不禁心烦道:
“别哭了!吵吵嚷嚷地。你就是哭死了,也帮不上二皇子半点忙。”
惠妃昔日的锋芒早已被强势的皇后磨得一干二净,她虽跋扈,却并不蠢,知道该低头的时候要低头。听了皇后的呵斥,她不由地一凛,忙以袖掩面,强自压制着自己的呜咽,只余一双肿成桃儿般的美目止不住地流淌着泪。
她又看一眼里头乱糟糟的情形,张了张口,终于小声嗫嚅到:
“皇后娘娘,可否请章院判过来?”
皇后朝她一挑眉,厉色顿显:“里头有陈院使在,何须章院判过来?人多了反而添乱。”
惠妃面色黯淡如死灰,贝齿紧扣在唇上,却仍不罢休地反抗道:“娘娘,章院判往日常给二皇子诊脉,较之他人更熟悉二皇子的体质……”
“惠妃,”皇后极不耐地道:“你是在怀疑陈院使的医术么?还是在怀疑本宫举荐的人?”
“不敢。”惠妃咬着牙深深低下头去。
陈皇后,她这样明明坐下凶案又狂妄傲然的模样,比婧昭媛当年难产时更甚那时候,至少她还只是淑妃,而现在,她为皇后,陈家掌控朝野,再也无人可压制于她。
不过,这次她还是有些不顺的,凶案是做下了,可不知那个婧昭媛使了什么法子,最后三皇子没事,二皇子反而受害了。
惠妃狠狠地抽着气,似乎要把愤恨和痛苦全部都咽到肚子里去。陈皇后独大,不少嫔妃受其所害,几名宠妃幽闭、遭贬、入冷宫,不得宠的则被内务府苛待到衣食不果的地步,平日里和皇后结怨的人,如莲婕妤江氏,她们的下场最为可怜……
她贵为从一品妃,却早没了昔日的威仪。
可是……惠妃的手已经在袖子里攥紧了,不论陈皇后如何强势,她这次都不能屈从,因为,那里头躺着的,是她的亲骨肉。
“皇后娘娘……求娘娘请皇上来吧,二皇子病成这样,眼看着就不行了,皇上知道了肯定会万分焦灼的。”
皇帝就在百步之遥的主殿龙吟殿中议政,可是这短短的距离,在惠妃眼前就如一条鸿沟。
陈皇后不料惠妃还有胆子说出这样的话,她本以为这些日子给她的教训不少了,她应该知道这后宫是谁的天下。现在看来,她还需要更多的训诫。她轻勾了一丝冷笑,竭力做出柔和的声色道:“本宫知道妹妹着急,可是,皇上又不是太医,怎么会治病呢?”她轻摇着头,骤然提高了声调,狠厉道:
“皇上近日忙于国事,连着几日没有招幸嫔妃,昨日夜里还召集几位大人彻谈到天明。政事这般繁忙,皇上怎有心思为后宫之事操劳!你巴巴地去请皇上,难道是想耽误国事么?”
这样大的罪名扣下来,惠妃却丝毫不惧,她看着里面口吐白沫的二皇子,身子一挺,瞪着皇后就道:
“二皇子是皇嗣,和国事同等重要!”
此话一出,殿内守候的其余嫔妃都惊得大张了口。她们都是嫔位以上的高阶的妃子,因着乾清宫庄严,不得随便进入的,所以那些低阶的嫔妃就不必进来看望皇子。可是,纵然她们在宫里有些地位,也早被皇后的威势吓倒了,整日在皇后面前诺诺顺服,哪有一个人敢如惠妃这样顶撞皇后!
皇后气得脸色都涨紫了,她抬手,指着仍梗着脖子怒视于她的惠妃道:
“你一介妃妾之位,也敢对皇后言行无状!你忘了祖宗家法,忘了宫廷规条么!”
说着,她就给画屏使了个眼色,命掌嘴。
“熙儿还在里头病着,你们在外喧哗,成何体统!”一声男子威严的怒斥,喝退了举着手满面张狂的画屏。她身子一缩,见是皇帝驾到,忙跪了下去。
皇后忙领着众妃起身行礼,口中告罪,又让出了主位给皇子。
皇帝瞥一眼如蒙大赦般的惠妃,径自至主位上坐下,凝眉道:
“皇后,你来说,二皇子现在怎么样?”
“回皇上,是……呕吐不停,持续昏迷,还伴有抽搐……”
“朕不懂这些症状,你说重点,太医诊断是得了什么病?”
皇后一顿,又吞吞吐吐地开口道:“是中毒……”
惠妃心急,看皇后磨蹭的样子,抑制不住地插嘴道:“是中了夹竹桃的毒,熙儿太过年幼,现在是性命攸关!”
皇帝没有斥责她的无礼,而是满面惊惧:“夹竹桃的毒?”
此时,皇宫里最偏远的角落晗竹院里,江心月立在素白月色之下,凝望远方依稀可见的威仪殿宇。
今日的月亮是悬在天边的一根丝,朦胧地勾着,却比满月还要耀目。她站了一会儿,顿觉自己的行为可笑至极。她是参与了凶案的人,竟然在这儿祈祷不要事发?老天会保佑凶手么?
可是,老天也不见得会保佑在二皇子床前痛哭失声的惠妃。
小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头探出一个脑袋,朝她轻唤道:
“姐,不睡觉么?”
江心月回头见是小桐,笑笑道:“这就回去。”
其实,刚入宫的平民出身的女子,是非常好调教的。尤其是小桐这么单纯的人,在江心月频繁出入严女史的住处之后,被连唬带骗一通,已经对江心月又敬又畏了。
而江心月大度地不计前嫌之后,她竟然生出许多的感激。
二更时,宫内诸人大多入梦了,章太医大半夜地被传唤到乾清宫。
皇帝连日来都很忙碌,可他却在西暖阁里呆了一整宿。
外头的嫔妃们都被遣回去了,皇帝不喜欢她们假惺惺的面孔。只有执掌六宫的皇后和牵挂孩儿的惠妃守着。
终于,章太医从殿内徐徐步出,朝着皇帝禀报道:“二殿下已脱险,因毒量并不大,施了针灸之后已经排清了毒素。”
惠妃听见章太医的禀报,立刻跪下对着皇帝叩头道:
“是皇上的龙福庇佑,熙儿才再得生机……”
她此时是真的感激皇帝,虽然他是一个冷酷的帝王,但对自己的儿女确实尽到了一个普通父亲的责任。
章太医跪在一边,见惠妃双目仍红肿着,抹着泪却欣喜异常的模样,他的身子不禁有些发颤。他心里挣扎了片刻,才嗫嚅道:
“回禀皇上,娘娘,二皇子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了,可是……可是……”
皇帝发现他神色不对头,忙追问道:“可是什么?”
章太医叩首,身子哆嗦着道:“小皇子有痴愚之症……”
惠妃一时没有注意到他,此时听见“痴愚”二字,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你说什么?毒素不是全部清出体外了么?什么痴愚?”
“回娘娘,此病症,是小皇子生来就有的,却因皇子幼小难以诊断出来。但是,夹竹桃的毒再次伤害了皇子的大脑,所以,小皇子表现出了明显的‘痴愚’之症。”
章太医颤抖的声音落在惠妃耳中,宛如黎明惊雷,令她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那章太医你的意思是,二皇子是个傻……”皇后颇为得意地插嘴道,却因为得意而不小心说错了话,忙止住自己,顿了顿又道:“二皇子有痴愚之症,无法如常人一般了?”
已经心神俱焚的惠妃,此时望向皇后的眼神简直是一柄锋利的箭矢。她扯着章太医的袍子,语无伦次道:
“你说,有什么办法可医?你有办法对不对?熙儿是受万寿福泽诞生的皇子,他……他怎么可能连常人都不如?”
章太医摇头道:“皇子在母体时就受到了损伤,即便没有今日的一灾,日后也早晚会看出痴愚的。可以用补品调养,幼子的教养也可以特殊一些,但是……不可能恢复到常人的……”
西暖阁里的惠妃是一直哭闹到天明的。皇帝虽然也极伤心,但他一夜未睡,还积压了好多的政事,不得不早早地走了。皇后看惠妃一人在殿里撒泼,斥其有失内廷仪颜,命人拖回华阳宫去。但惠妃抵死不从,片刻也不想离二皇子左右。
最后是皇帝身边的王云海过来,半拖半就地将她架出去。听闻惠妃出乾清宫的时候,鬓发散乱,衣衫污秽不整,泣若丧考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