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朗哥儿到床上吃去,凳子上坐久了凉。”商姨娘轻声说了一句,便迅速地朝着门外去了。
花蕊娘点了个头,伸手扶起花玉朗让他坐上床去,又拉了被子给他搭好,叮嘱花云娘陪着他说话,自己便也出了房门。
商姨娘正蹲在后院的水沟边,接着井里淌下来的水哗啦哗啦地涮着食盒。花蕊娘看左右没人,便冲着她走了过去。“
“姨娘,这点小事我能做的。”
商姨娘扭头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微扯了个笑,轻声道:“井水凉,小孩子经不起冷。”
花蕊娘也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商姨娘其实还是关心着他们的,当然这大部分的关心肯定要放在花云娘身上,但那是做母亲的心思,本来就无可厚非。
在花蕊娘的记忆中,商姨娘一直都是这样温温吞吞的,好像什么也不争。别人说什么,她就听着,别人说得不合意的,她也从来不反驳。也只有在涉及花云娘的时候,她才会表露表露情绪,但也仅仅是表露而已,并不是实质性的去做什么。
花蕊娘的母亲刚刚把花云娘记到名下那会儿,商姨娘房里的小丫鬟就在院子里传过碎嘴,说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哭了好几天。当然那时候花蕊娘因为立场的缘故并不会觉得什么,现在想起来,才觉得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这的确是一件残忍的事。
不过人生是靠自己选择和把握的,听说商家的几个兄弟都很不成器,否则好好的人家谁会舍得把女儿给人家做妾。但这也并不能说明商姨娘就值得同情可怜,她若是自己不愿意,性格刚烈一些反抗到底,或者更加独立一点另寻活路,谁又逼得了她?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自身的性情。所以商姨娘的娘家兄弟常常去县衙打秋风的那几年,商姨娘常常是红肿着眼睛。花蕊娘的母亲虽然待人宽厚,却是个直脾气,想来当时商姨娘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所以才越发的怯懦了。
花蕊娘心思转了又转,轻声叹了口气在商姨娘身旁蹲了下来。商姨娘刚刚涮干净了食盒,正在拿指甲抠着装蛋羹的碗里粘着的残渣。
“这蒸蛋羹的碗不好洗?”花蕊娘见她抠得仔细,便出声问道。
“恩,得有丝瓜瓤才好擦。”商姨娘低声回了一句,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姨娘,朗哥儿的牌子其实没有当。”
“那哪儿来的银子?”商姨娘一下回过头来,伸头往前后左右张望了好几眼,才压低了声音问道。
“本来准备当的,结果让马给踩碎了。”花蕊娘轻轻吸了口气,慢慢将那天在县城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抬眼紧紧地看着商姨娘补了一句:“那块玉佩当了二十五两银子,剩下的我今天早上出去请吴婆婆帮忙收着了。”
“这……”商姨娘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嘴巴张了又张,才有些慌张地问道:“那就是说,蕊娘你没有全部把钱给你大伯娘,你还有银子?”
“不是我还有银子,”花蕊娘轻轻摇了摇头,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是咱们还有银子。”
“这可咋办?”商姨娘突然拿着碗站起身来,来回走了两步,口中自言自语道:“他大伯娘要是知道了,可不得又要骂你一顿,这可咋办才好……”
“姨娘,”花蕊娘无奈地跟着站起来,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既然把银子交给吴婆婆保管,那肯定就是不能让大伯娘和大伯知道。”
“那这,这,”商姨娘有些怔怔地看着花蕊娘,半晌也没说出句整话来。
“姨娘你有没有想过,大伯他们能养咱们一辈子?先不说朗哥儿,就是云娘出嫁,那也是要嫁妆的,他们能给咱置办?”花蕊娘努力地压着声音,耐心地跟她分析:“大伯娘这人,雁过拔毛,今天你也看见了,到时候要她拿银子,不比割肉还心疼?”
“那不还有他大伯嘛?”商姨娘怔了一会儿,眼中也有了些思索之色:“蕊娘你是想把那银子留着给朗哥儿娶媳妇?”
花蕊娘差点被口水呛到,连忙摆了摆手:“朗哥儿娶媳妇还早呢,再说了,这钱哪能当着大伯娘的面儿拿出来用?今天那儿才多少,一百多文钱,她不也赶紧抢了过去?”
“指望着大伯怕是也没用,守灵的那天晚上我出来舀水,听到他和大伯娘这么说来着。”花蕊娘将脑袋往商姨娘这边凑近了些,贴在她耳朵旁将那天听到的话学了一遍。
“他大伯不能吧?”商姨娘猛地抬起头来,脸色一下就白了:“老爷这些年待他们可不薄……”
“这天底下不是每个人都记情的,多的是自私势利的人,姨娘你这两天不是啥事都顺着大伯娘,她可给你啥好脸色看了?”花蕊娘拿眼打量着商姨娘,犹豫了一下,尽量放缓了语气道:“我不是故意想惹姨娘伤心,商家的几个舅舅当初姨娘待他们如何?姨娘想想就该明白了。”
一提到商家兄弟的态度,商姨娘顿时就红了眼眶,花蕊娘连忙补了一句:“我舅舅当初和我们家来往如何?舅妈稀罕朗哥儿跟什么似的,结果出了事还不是躲起来面都没有照一个。”
商姨娘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地开口道:“蕊娘你的意思?”
“咱们独立门户吧,姨娘。”花蕊娘就是等着她问这句话,立刻直视着她的眼睛,坚定而又有力地说道。
“啥?咱们几个?怎么使得……”商姨娘吃惊不小,立刻连连摇头,生怕一不留神就要被撵出去了一般。
“怎么不使得?姨娘不是绣活好?我和云娘也会打络子,朗哥儿等他大一点,也能做些零碎活。”花蕊娘立刻将想好的话说了出来:“咱们手头还有银子,也不愁出了这门就要餐风露宿。我们去镇上租个房子,那里人家户多,姨娘要接活也方便。大家一起使力,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是不?”
“咱们哪是会做活的人,你们几个都小,我一个人……担不起来。”商姨娘轻轻垂了眼,用一贯害怕而又懦弱的语气说道。
“不让姨娘一个人担,咱们大家一起担。姨娘,我们是一家人,”花蕊娘干脆抓住了她的手,向着她诚心诚意地说道:“咱们以前是没吃过苦没做过活,万事开头难,不会咱就学。云娘和朗哥儿都是懂事的孩子,他们肯定也愿意为这个家出一把力。”
见商姨娘仍然低垂个眉眼,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话听进去。花蕊娘稍微用上了力,将商姨娘的手抓得更紧了些:“咱们家确实不比从前了,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树倒弥孙散,这是人之常情,别人不帮咱们,不待见咱们,咱们自己就更要好好打算。等着别人伸手,只会等到饿死的那天。”
“他大伯哪真的能不管咱们,”商姨娘半天又说了一句。
花蕊娘急得差点就要跳脚,怎么就跟使劲抡出一拳去却打在棉花上一样,软绵绵的没个反应。花蕊娘晃了晃商姨娘的胳膊,直截了当地对着她说:
“大伯是管咱们,那是因为他好脸面,怕别人背地里戳他脊梁骨。大伯娘就不用说了,姨娘你是看见的。咱们趁早自己搬出去,说不定还能寻出条活路来,否则就在这儿等着,总一天别人会觉得咱们碍眼,现在不打算,到时候可迟了。”
花蕊娘将手松开,定定地看着商姨娘:“都是我的弟弟妹妹,搁哪一个我不心疼?今天这事儿能出在朗哥儿身上,明天就能出在别人身上,姨娘好好想想吧。”
见商姨娘半晌不答话,花蕊娘只能暗自叹了口气,摇摇头转身准备离开。
“蕊娘……”商姨娘突然喊了一声。
花蕊娘心中一喜,立刻回过身来。商姨娘张了张口,片刻才轻声道:“那银子的事儿,先别跟云娘和朗哥儿说,他俩年纪小藏不住话,万一让人知道了……”
“朗哥儿和我一块儿当的玉佩,这银子瞒不住。再说了,”花蕊娘轻轻笑了一下:“咱们是一家人,怎么决定得一起商量才行,他们两个年纪虽然小,但都是有分寸的。”
商姨娘怔了一下,慢慢转过身去继续涮着手中的碗,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越是懦弱的人就越害怕改变,强行的改变只能被迫接受。而要这样的人主动选择,简直比登天还难。
这话,就完全印证在了商姨娘身上。花蕊娘无奈地看着商姨娘,她仿佛只专心着手中的碗,低垂着眼帘的面上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来。
花蕊娘跺了跺脚,只好转身回前院去了。
看见花蕊娘走进屋子,花云娘赶紧向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花蕊娘走到床边探头看了看,床上的花玉朗睡得鼻翼一开一合的。便伸手替他理了理被子,回过身压低声音问道:“刚睡着?”
“恩”花云娘点了点头,又向门外看了一眼,同样压低了声音问花蕊娘:“姐你跟姨娘说啥了?”
“你咋知道我是去找姨娘说话?”花蕊娘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头,口中轻笑道。
“嘿嘿,是不是说咱搬家的事儿?”花云娘眼睛亮亮的,一脸兴奋地问道:“姨娘咋说?是不是等朗哥儿的病好就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