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是个极看重规矩的人,女儿田玉娘也被她教育得十分温婉,平日里来往的那些人家小娘子也是温温和和的,什么时候见过像花蕊娘这般泼辣的性子?偏偏礼教还压得她不住,李氏怒从心头起,立刻又回过头来。
“我今天就要替你父母好好教教你,什么叫谨遵长辈之言……”李氏往那两个伺候婆子身上一指,厉声吩咐道:“去,教教大姑娘,让她知道什么叫规矩。”
那两个婆子得了吩咐,马上抬脚往花蕊娘这边走,掳了袖子就要上去架她的胳膊。
“你们敢过来?我手上棍棒可不长眼。”花蕊娘将烧火棍在地上使劲敲了敲,毫无惧色地看向那两个婆子。那两个婆子稍作迟疑,赵氏和吴婆婆立刻挤了过来,将花蕊娘紧紧地护在身后。
无论是遇到什么事情,吴婆婆一家总是第一个站出来保护她们。花蕊娘心头一暖,眼角顿时就有了些湿润,一想到李氏他们还在,又迅速将情绪忍了回去。
“当家的,当家的快上来,有人欺负蕊娘她们了……”厉大正好带着两个人进了菜园子,赵氏眼尖看见了,立刻伸长了脖子,朝着菜园子下面喊了几声。
“来了来了……”厉大远远地应了一声,抬脚飞快地朝这边跑了过来,刚跑上土坎,就气喘吁吁地问道:“咋了咋了?哪个不长眼的又来闹腾?”
另外那两个人也跟在厉大身后走了上来,花蕊娘认得他们是盖棚子的工匠,便偷偷地从吴婆婆身后探了个脑袋出来,冲着他们笑了笑。
那两个工匠对着花蕊娘回了个笑容,也是跟着站到了院子里,一副要帮忙你就开口的架势。
有人撑腰胆气足,花蕊娘扯了扯吴婆婆的衣摆,迈了一步站出来直视着李家的三个人。
“厉大叔,我替你介绍介绍,这是咱们家的舅母。”花蕊娘阴阳怪气地拉了长调,斜着眼看向李氏道:“当初在县城的时候,我和朗哥儿上门去求他们……”
李氏眼珠子向上一翻,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伸手扯了李朝延,怒声道:“咱们走。”
“姐……”李朝延还有几分不死心,李氏看也不看他,甩了手便往院子外面走了去。
李朝延恨恨地跺了下脚,扭过头来见花蕊娘半分不错眼的看着自家,便只得冷哼了一声,招手叫过柳氏和那两个婆子跟了上去。
“把你们的臭东西拿好,咱们不稀罕。”花蕊娘瞧见放在桌子上的那几样礼品,便一把抓了起来,连同那张契纸一块儿,劈头往李朝延身上扔了过去。
李朝延本来就不是什么极有涵养的人,接二连三地受到羞辱,便再也忍不住了。
他一下转过身来,黑着脸叫那几个婆子将东西捡起,咬着牙冲着花蕊娘寒声道:“你给我等着,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花蕊娘冲着他翻了个白眼,似乎是在说:随你。
看着李家的人走得远了,商姨娘才猛地松了口气,整个人一下软倒在了凳子上。
赵氏连忙将她扶住,一边拍着她的后背让她定神,一边担忧地对着花蕊娘道:“蕊娘你话说得太狠了,可别叫人记恨上……”
“记恨就记恨吧,咱们光脚的还能怕他穿鞋的不成?”花蕊娘“嗵”地一声扔掉烧火棍,有些颓然地坐了下来。
“唉……一个比一个不成样子,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吴婆婆摇头叹了一句,瞥见厉大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家,便冲着他挥了挥手:“赶紧忙去吧,这里没啥事。”
厉大也不多问,点了点头,便带着那两个工匠往菜园子里去了。
“她毕竟是玉儿姐的娘亲,别的我都能忍,”花蕊娘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神里一下变得凌厉了起来:“可她要动手打云娘,这个我忍不了,也不能忍。”
自从搬出了花家大房,花蕊娘就暗自下了决心。往后绝不叫自家的任何人,再受外人半分委屈,再让别人动上一根手指头。
别说是花云娘,就算李氏今天要打的是商姨娘,那也不行。
这是底线,也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花蕊娘对自己郑重提出的第一个要求。
“这事儿闹的……行了,没事儿就好,别叫这些事儿弄得自家糟心。”吴婆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猛地又道:“云娘呢?真往老陈家去了?”
“我在这儿呢,”花云娘从门外探了个头,嘻笑着走了进来,冲着花蕊娘眨巴了一下眼睛:“我知道姐是吓唬他们的,所以一直在外面躲着呢。”
“鬼精灵,”花蕊娘微微一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温言道:“吓坏了吧?往后咱们这门得看紧了,别什么人都给放了进来。”
“嗯,”花云娘定定地点了个头,又走到商姨娘跟前去握着她的手,冲着她宽慰地笑了笑。
却说李朝延一行被赶出了花蕊娘家的大门,个个心里面都是窝了一团烧心的火,一路黑着脸往村口这边走来。
李氏受了委屈,便将一肚子的气都撒在了自家弟弟和弟妹的头上,不住地低头数落着,若不是因为他们的撺掇,自家也犯不着上门来受这个冷眼。
被亲外甥指着鼻子破口大骂,甚至扬言要提着棍子打出来。李氏自觉这辈子除了田勤年纳妾之外,还没有受过比这更大的羞辱。
没有买成豆芽不说,还凭空受了一顿气,自家姐姐还在不住的抱怨。李朝延心里窝火之余,眼神里竟渐窜起了几分愤恨之色。
自家酒楼虽说近年来生意不济,但在李家集好歹也算是一方富贵……区区一个黄毛丫头,竟敢这般不识抬举。李朝延捏紧了拳头,在心底发狠记下了这一笔。
“你们在干什么?”刚走到村口,一个伺候婆子眼尖,瞧见了有两个人趴在自家的青口骡子大车车尾上,正在往外面扒拉着什么,立刻出声喝道。
“有人来了,”花广武捅了捅还在扒拉有没有什么好东西的张小三,自家就先跳下车尾,还不忘了随手抄上一个黄铜小炉,撒腿往河滩那边的密林跑了过去。
车夫正靠在车门上打盹,哪里料到有人在自己身后做这等小动作,听到那婆子出声呵斥,立刻挥着赶车的鞭子跳了下来,拔脚便拦了上去。
张小三脚下慢了一步,便被那车夫逮了个正着。他哪里挣得过人高马大的车夫,立刻被拧了胳膊,拉扯着带到李朝延跟前。
“哪里来的小乞丐混子,大白天光的就敢偷东西,非得打折你这两条狗腿不成……”李氏难得找到了发泄的对象,立刻走上来踢了张小三一脚。
“哎哟……打死人啦……有钱人打死人啦,快来人啊……”张小三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花广武不厚道,作势就往地上一滚,口中哎哟哎哟地叫唤开了去。
“还敢耍混?信不信绑了你送到衙门去……”李氏一愣,立刻虚张声势地吓唬了一句,脚下却不敢再往他身上招呼。
李朝延突然伸手将李氏拦住了,眼睛一眯,认认真真地将面前这人打量了起来。
“少跟大爷我耍这套花的,你是这村子里的人?起来回话,回得好了,大爷我不光不罚,还有赏。”
张小三本来就是个机灵的,闻言眼珠子转了转,立刻翻身一骨碌爬了起来,嘿嘿笑着讨好地看向李朝延。
李朝延凑到他耳朵边问了几句,见他点头,便左右张望了,拉着他往那无人的土坡下面走了去。
傍晚花玉朗下学回来,一家人在灶间里闷闷地吃了饭。花玉朗见她们几个兴致都有些不高,就捡了学堂里发生的几件趣事来说,花蕊娘她们几个配合地笑了几句,便没有再提李氏的事情。
第二天就开始建棚子,花蕊娘家自然要做饭招待工匠。厉大请来的那两人都是手脚麻利的,到傍晚就差不多搭了个成型,只等着明天将盖顶的油毡送来,再挨着四边固定好就能完工了。
到时候放豆芽的这间屋子就能腾空出来,现在一天比一天冷,一家四口挤在一个被窝里早就有些勉强。再等厉三把家具送来,把一切归置妥当以后,这个院子就越来越像个家了。花蕊娘脸上充满了笑意,因为李氏到访所带来的不快早就消散一空。
晚上一家人挤在油灯前,花玉朗看书,花云娘和商姨娘打络子。花蕊娘用从花玉朗那儿借来的纸笔算着帐,不时地抬头给她们报上两句,大家听得面上都是笑意盈盈。
手有余粮,心头不慌,这便是如今一家人最真实的写照吧。
外头又淅淅沥沥地开始下起了雨,商姨娘抬头往窗外看了看,面上就有了几分忧色。
“蕊娘,下回上镇子里去,问问皮毛什么价,买一块回来给朗哥儿做双鞋子吧。这天上学,布鞋都被捂湿了。”商姨娘想了想,便放下手头的丝线向着花蕊娘轻轻开了口。
“恩?”花蕊娘愣了愣。马上笑着回道:“姨娘说得是,不光朗哥儿,咱们都得做一双,要不冬天里头肯定难过了。上回婶子说了,厉大叔他们冬天里要去山上打猎,到时候猎了皮子回来,硝好先给咱们用。”
“那咋行?他们自己也得用……”商姨娘摇了摇头,坚持道:“先给朗哥儿做一双吧,咱们不用出门,他可是天天要往外头跑。还有你,三天两头总要出去一趟,这天总不见晴,别把人冻病了。”
“好的姨娘,”花蕊娘乖巧地应了一句,心里头突然涌起一阵暖流,仿佛连从窗户缝隙处灌进来的冷风,都显得和煦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