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蕊娘轻叹了一声,小手便不自觉地抚上了宗少城的脸颊,似乎期望着能用自家指尖的热度,给他冰冷的过往带去一丝暖意。
寒风识趣地在树林子里面打了个转,呼啸着往别处去了。宗少城脸上的肌肉一僵,立刻不自觉地回过头来,眼神定定地看向花蕊娘。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花蕊娘直视着他的目光,开口轻声说道:“明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是吗?”宗少城的唇角浮上一抹苦笑,他轻轻摇了下头,语气幽幽地说道:“你原来对我说过,不要为难自己……我也知道,说时容易,做起来极难。”
花蕊娘有些诧异,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怎么自己不记得了?
宗少城似乎察觉到她的所想,转回眼来提示地看着她道:“上次在那边田地里,我从府城回来……”
他那双漆黑的眼瞳里面,隐着的似是道不尽的痛苦。花蕊娘心头一疼,恨不得能用自己的双手,将那些使他不开心的东西统统赶走。
宗少城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指,将她的手慢慢拉着从自己的脸上移开,扣在手心里轻轻地摩挲着。
十指温热,略带粗糙的指腹划过花蕊娘的手掌,她的心便不禁漏跳了半拍。
林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扑簌簌的响动,两人都是一惊,连忙分别缩回手去。花蕊娘定睛一看,只见前方的树顶上空,似有几只鸟儿惊飞了去。
宗少城不自在地转开目光,有些慌乱地说道:“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嗯,”花蕊娘原本还故作镇定,听见他这么一说,脸颊便有些做贼心虚的发热了起来,连忙低头轻轻点了点。
宗少城猛地站了起来,花蕊娘身下的树干便随着使劲摇晃了几下,吓得她立即出声惊叫,连忙伸手抓紧了树干。
“别动,”宗少城一手按向她的肩头,口中稳稳地说道:“闭上眼睛,放心,我不会摔了你。”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这明显带着调侃意味的话,花蕊娘不但不生气,反而真的乖乖把眼睛闭了起来。
夜色虽然昏暗,但从宗少城的角度看过去,却刚好清晰的看见,花蕊娘紧紧闭着的双目之下,浓密轻颤的睫毛、秀气灵巧的鼻头、以及微微开阖的嘴唇……
宗少城喉头一干,立刻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他连忙定了定神,伸手小心翼翼地环抱了花蕊娘,一跃而起跳下树来。
花蕊娘只觉耳边一阵风响,再睁开眼来,便正好迎上了宗少城的目光。她连忙掩饰地转过头去,假装在地上寻找了一会儿,才伸手捡起方才扔在大树底下的篮子。
宗少城静静地与她并行,花蕊娘偷偷瞥了他一眼,只见他面上神情淡淡的,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花蕊娘忍不住用胳膊轻轻拐了他一下,开口道:“你说回府城是去给你娘迁坟,是怎么回事?”
宗少城扭头看了她一眼,久久没有答话。
钻出小树林,山脚下的村庄已经亮起了稀稀拉拉的灯火。花蕊娘突然就有了些失落,刚准备加快脚步,就听见身旁的宗少城语气幽幽地开了口:
“后来,我爹命了四同县县令,祖母借口让我娘侍疾,将她留在了宗家祠堂……”
“不要说了,”花蕊娘心头一疼,禁不住开口将他打断。
宗少城抬起头来瞥了她一眼,目光里似乎有了些不解。
花蕊娘吸了一口气,看着他轻声道:“别说了,如果每回忆一次都会伤害到你,我宁愿你什么都不要讲。”
宗少城眼神一深,目光探寻地看了过来。
“想必宗老夫人的做法一定是,将你娘亲留在宗家祠堂,而让苏四小姐陪同你爹前去上任。”花蕊娘停住脚步,盯着他语调快速地说道:“男人本就是容易忘情的动物,如果说你爹对你娘原本还有几分情意,夫妻长期分离,又有苏……在身边。只可叹你娘,可她至少还有你,不是吗?”
宗少城的面上忽然有了几分动容,他紧紧地闭了双目,长长叹出一口气。
“是,你说得对……”宗少城缓缓地睁开眼,死死看着花蕊娘道:“正因为如此,为了我娘,为了她的遗愿,我才不得不回去。”
他的语气里似是隐含着极大的痛苦,花蕊娘静静站立,鼓励地看向他。
“那人……我祖母自小便不喜欢我的性情,在她看来,像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做宗家的嫡长子。”宗少城的唇边浮起一抹讥笑:“可她却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稀罕什么所谓的嫡长子?”
花蕊娘偏了偏脑袋,心底里忽然有了想要恶作剧的念头,便促狭地问了一句:“真不稀罕?”
“哼,”宗少城面色一寒,见花蕊娘的眼睛里隐隐有些俏皮之色,他的脸色一下又缓和了下来。宗少城负了双手,学着她的语气道:“你看我像是那种,稀罕什么身份地位虚名的人吗?”
“我看可不像,”花蕊娘嘴角一弯,轻笑着摇了摇头。
宗少城呵呵地干笑了一声,眼神里一下又有了些落寞。
“我九岁那年,我爹调任麟州通判,我娘这才随着到了任上,不过一年,就病故了……”宗少城将目光移向黑暗深处,过了良久,才转回来看着花蕊娘道:“据说,送讣告的人一到宗家祠堂,我祖母便病重了,我娘的丧事因此耽搁了下来。当时天气炎热,久等不到祖母痊愈,最后便只好草草在麟州下葬了事。”
花蕊娘倒吸了一口冷气,什么病重,只怕统统是借口。贺小姐明明是宗柏雄明媒正娶的妻子,死后却不能葬入宗家祖坟,宗老夫人对于贺小姐,还真是足够心狠。
怪不得宗少城在提起宗老夫人的时候,语气中的怨恨之意,是那么的浓烈。
花蕊娘虽未亲眼见过,但过去从她母亲口里,也没少听说过大宅门里面的种种恩怨争斗。
只是为难了宗少城,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祖母。他的难处,只怕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
花蕊娘心思一动,立刻冲口问道:“你祖母如今答应让你为母亲迁坟,是不是提了什么你极不情愿的要求?”
“花蕊娘,你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宗少城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花蕊娘让他问得有些蒙了,马上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轻声嗫嚅道:“你是什么意思……”
“明明不过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娃,却好像什么你都知道。”宗少城嘴角一弯,向着她温声道:“家中遭遇那般的变故,一般的人早就六神无主,为何你还能谈笑自若,从没见你有过任何怨言?”
“怨言有什么用?”花蕊娘迎头对上他的目光:“能让你有衣穿?有饭吃?有屋住?发生的事情既然已经无力改变,那么就该努力的活着。只有先让自己活得好了,才能有别的希望,对不?”
宗少城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紧追着又问了一句:“那你呢?你的希望是什么?”
“我的希望?”花蕊娘一怔,眼神里渐渐有了几分神往:“希望一家人能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弟弟妹妹和姨娘能天天开开心心的,再没有人来欺负我们。希望有朝一日,弟弟能够高中,彻底查明父亲的案情,还我们全家人一个清白,让我爹娘的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一定会的,”宗少城看着她认真地点了个头:“你这么努力,就是上天,也一定不愿意看到像你这样的人受苦。”
花蕊娘眼眶一热,接着激动地说道:“我知道,一切都不容易,可是不容易那有怎样?只要有希望在,就有值得为之努力的理由。哪怕结果不那么尽如人意,但是我努力过了,对不对?”
“蕊娘……”宗少城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怔怔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呢?你有什么希望?”花蕊娘平了平情绪,转了话头问向宗少城。
“我?”宗少城面色复杂地看着她,含混地答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放心。”
花蕊娘嘴巴张了张,对他的答案感到十分的不解。
“走吧,再不回去你家里人该担心了。”宗少城扔下一句,便负了双手往前面走了去。
花蕊娘怔了怔,只好暂且按下想要追问的念头,提脚赶紧跟上。
“对了,你出来的时候,不是说要去河滩边舀泥沙吗?”宗少城回过头来,指着她的篮子道:“你拿泥沙做什么?”
“生豆芽的时候压在上面,生出来的豆芽根茎就不会细弱。”花蕊娘想也没想,脱口就告诉了他答案。
宗少城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忽然冲着她挤了挤眼,揶揄地说道:“这可是你生财的秘方,你就这么大大方方的告诉了我,是不是打算要杀我灭口?”
“什么?”花蕊娘见他又有了开玩笑的心思,便配合地向着他翻了个白眼:“是呀,想要我不灭口也行,就让你到我家为奴为婢,期限嘛,五十年就够了……”
“五十年?堂堂未来的大将军,竟然要给人为奴为婢?干脆你还是将我灭口算了。”
“这还算便宜你了,我还没说让你代替大黑的位置,替我们家拉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