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州城,通判府,后宅梅香园。
小厮黄豆沿着弯弯曲曲的游廊一路疾跑过来,到园子正中的一间厢房门前,他伸手刚要叩门,却一下顿住了。
“我不指望你能光宗耀祖,你但凡有一点半点及得上谦哥儿,也不至于叫我和你母亲这般忧心……”
屋子里面,宗少城懒洋洋地坐在黄花梨木的书案后面,正挑着眉梢,一脸毫不在意地听着宗柏雄的怒骂。
看见宗少城这副完全不知教诲的摸样,宗柏雄气得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跳了起来。他突然伸手狠狠一拍桌子,大声呵斥道:“身为宗家子嗣,你瞧瞧你这副样子,可有半分对得起祖上的谆谆教诲?”
宗少城眼神一凛,立刻沉了脸道:“父亲若是指我不配做宗姓子弟,又何必将我强留在此地?”
“你……”宗柏雄下巴上的胡须都颤抖了起来,他猛地一挥袖袍,转身扔下一句:“你母亲当日对你太过骄纵,才让你性子堕落于此。你仔细反省反省吧,迁坟之事,也莫要再提。”
“父亲,”宗少城双目一眦,立刻从团椅上站起身来,口中愤然道:“儿子顽固,何以罪及母亲?父亲再三以迁坟之事相迫,当真要不顾结发之情吗?”
宗柏雄突然转过身来,扬手便是狠狠一耳光。
“啪。”
宗少城缓缓抬起头,看向宗柏雄的眼里,已满是愤恨。
宗柏雄似乎也有些愣住了,他盯着宗少城瞧了半晌,突然咬牙挤出一句:“枉我教你为人。”便一甩袖袍,大步出了房门。
黄豆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子,凑到宗少城身旁小心翼翼地叫道:“大少爷。”
“哈哈哈……”宗少城忽然仰天而笑,片刻,一滴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了下来。
他们要拘他的性子,任由他们拘束便是;他们要他读书考学,去考了便是;他们要他娶妻定性……不,这个绝不。
只是为何这一切,偏偏要用母亲的遗愿来作为交换。那人是他的父亲,他该知道,自己便是什么也不在乎,也不能不顾及母亲的在天之灵。
真是可笑可叹至极,亲生的父亲,竟以自己唯一的软肋相胁,求的,不过是那虚无缥缈的名声罢了……
宗少城将一双拳头捏得喀拉作响,双目之中,已是血红一片。
“大少爷,”小厮黄豆又轻轻唤道:“诸葛少爷托人送信来了。”
“知道了,”宗少城的面色一下变得冷冽,他微微侧目道:“放桌上,出去吧。”
“是,”黄豆从怀里将信封掏出来,小心放在书案一角。便弯着腰,脚步轻轻地退了出去。
宗少城往后退了一步,颓然坐倒在团椅上面,双手仍在不断地颤抖着。
恍惚中,他仿佛又看到母亲向自己伸出枯瘦的双手:“城儿,娘亲去了,你可怎么办……”
那时自己不过十岁,听到这话,便只哭得涕泪横流。
母亲去世之前,床前除了随母亲嫁来的两个丫鬟之外,就再无其他人。
父亲那时在干嘛?对了,他携着那人出门踏青去了……
宗少城痛苦地闭了眼,母亲落气之前的话仿佛依旧萦绕在耳旁。
“城儿,跟你爹爹说,娘亲,生是宗家人,死是……死是……我这一生,嫁了你爹爹,我,无怨……”
可惜那人永远不会听到,母亲的这般遗言。
宗少城忽然重重一拳砸在书案上面,痛苦地低声嘶吼道:“娘,他如此待你,你为何不怨?为何不怨……”
明媒正娶的妻子,死后却不能葬入宗家祖坟,这是何其的可笑?何其的可悲?
宗少城突然发了疯似的,站起身来将书案上的东西统统挥到地上。
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传来,宗少城双手抱头,狠狠地往自己脑袋上一下又一下的砸着。
一边是娘亲的遗愿,一边是自己的追求。为何偏偏,他们要利用这一点来让自己屈从。
仿佛又看到那脸庞黝黑的少年朗声道:“宗少城,从今天起,咱们俩比赛,看谁先做了大将军。”
“保家卫国、驰骋疆场。”两只略显稚嫩的小手交握在一起。
宗少城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里顿时有了些茫然。
他要的荣耀,与他们要的荣耀,竟是这等的格格不入。为何偏偏要以他的命门,来禁锢他此生的志愿。
宗少城突然伸出手,从地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将那封信件拣起。
信封上没有落款,宗少城忽然苦笑了一下,当初共同盟誓,如今诸葛遥正是意气风发,自己呢……
尤记得几月前的那个夜晚,诸葛遥急匆匆地来找到自己,一脸兴奋地说道:“少城,我爹给咱们找到师傅了。”
那时候,自己又是何等的满心期望,不管不顾地离家,只奔着心中的豪情壮志而去。
宗少城捏着信封怔了半晌,才一脸惘惘地将它打开来。
信纸上只有凌乱的一行大字。
宗少城的眼睛一下瞪圆,一下皱起眉头,一下又松开……
“哈哈哈哈……”
屋子里面突然传来了嘹亮的笑声,吓得在门口偷听动静的黄豆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喃喃自语了一句:“大少爷莫不是受刺激太过……”
宗少城笑得眼角都起了些泪花,他爬起来坐到椅子上面,将信纸碰在手里看了又看,半晌抬起头来,怔怔地向着窗外轻声道:“花蕊娘,我也好想你。”
“黄豆,”宗少城抬头便向门外喊道。
黄豆连忙推门进来,见满地的凌乱,便有些畏畏缩缩地垂了手道:“大少爷。”
“去,请老爷过来。”宗少城轻轻咪了眼,语调淡淡地说道:“就说我答应他跟着李太傅念书考学,也答应与柯家小姐的婚事。”
黄豆愣了一下,立刻迟疑道:“大少爷,您……”
“快去。”
“是,”黄豆只得不情不愿地应着,垂手告退了出去。
“前提是,先与我娘迁坟,否则一切免谈。”见黄豆走得远了,宗少城的眼里忽地浮起一丝狡黠。
一匹青灰色的骏马踏着尘土飞奔而来,到了武穆峰脚下的三间木屋旁停住。诸葛遥从马背上翻身下地,向着木屋门口的花蕊娘朗声道:“蕊娘,这房子修得好,清爽。”
花蕊娘忍俊不禁,她和身旁的花云娘说了一句什么,便迎上来笑道:“清爽的意思就是不气派了?诸葛大哥你好会说话。”
“嘿嘿,”诸葛遥也不否认,大大咧咧地笑道:“你这三间屋子,哪一件是给我们留的啊?”
“什么?”花蕊娘眨巴了两下眼,全然没有反应过来。
“不是宗少城那小子说的吗?”诸葛遥嘟囔了一句,又冲着她挤了挤眼:“她让你留一间屋子专门招待娇客,这山上除了我们两个粗人,哪里还有什么娇客?”
“噗哧……”花蕊娘掩口一笑,转念间却又有了一丝落寞。她微微弯了嘴角道:“你随时过来,我肯定专程招待你。”
“嘿嘿,”诸葛遥四处打量了几眼,便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花蕊娘:“喏,宗少城那小子又送信来了。”
花蕊娘连忙一把抢了过来,又觉得自家的反应好像太过激烈了些,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瞥着诸葛遥道:“谢谢诸葛大哥,屋子里面还在打扫,就先不请你进去坐了。”
“你不用管我,”诸葛遥摆了摆手,又问道:“你们定好啥时候开张了没?”
“嗯,”花蕊娘点了点头,一双眼睛笑得跟月牙儿似的:“翻黄历查了,下月初八,诸葛大哥到时候千万记得来捧场呀。”
“那是当然的,”诸葛遥乐呵呵地说道:“对了,你这铺子名定下来了没有?上回你问我有没有啥想法,我动动拳脚还成,你让我想这些,还真是为难我了。”
“想好了,都已经请人去做了布招,”花蕊娘眨巴着眼睛道:“到时候开张那天你就知道了。”
“那行,”诸葛遥扬了扬手:“我先走了啊,有事儿你上山去找我。”
花蕊娘连忙跟着举起手来挥了挥:“哎,诸葛大哥再见。”
看着诸葛遥打马远去了,花蕊娘左右瞅了几眼,还是觉得有些不大放心,便将信封装进了怀里,又伸手轻轻按了按。
她回过身来,看着面前的三间大屋,眼睛里面便是止不住的得意之色。
屋瓦敞亮,错落有致。从这儿看过去,一眼便是大堂,大堂里面的桌椅板凳这会儿已经全部擦拭一新。花蕊娘心里一动,便开口喊道:“姨娘,”
“哎,”商姨娘举着一块抹布,从柜台后面探出头来。
“咱们晚上就在这儿做饭吃吧?好不好?”花蕊娘笑眯眯地说道。
“行,”商姨娘跟着弯了嘴角,想想她又扭头向着里面的灶间喊道:“她婶子,晚上叫明章他爹他们一块儿过来,咱们今天烧灶头啊。”
“好嘞,”灶间那边远远地传来了张氏了回应,花云娘蹦蹦跳跳地走到花蕊娘身旁,一扯她的袖子道:“姐,咱们去接朗哥儿下学。”
“嗯,”花蕊娘眉眼含笑地点了个头,便和她手挽手地往落山村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