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的脾气田玉娘自然清楚,她点点头,便一手拎着裙子往外走了去。
“玉儿姐等等。”花蕊娘忽然出声将她唤住:“洪姨娘的娘家怎么样?”
田玉娘怔了一下,立刻皱紧了眉头,极不情愿地说道:“说是清倌人出身,哪还有什么娘家,蕊娘你问这个做什么?”
清倌人?这样的女子大多有几分精明,又惯会与人纠缠,难怪田勤年会收了她……也罢,各人有各命,只要平了眼前的风波,往后李氏如何,哪里是自己能管得上的。花蕊娘转了念头,便冲着田玉娘摇了摇头,半开玩笑地说道:“我一路赶过来,骨头都快颠散架了,坐了半天,你却连口水都不肯给我喝。”
“你瞧我,一见了你,就忘了什么礼数不礼数,你也是,不兴提醒我一句。”田玉娘的脸上顿时现了几分窘色,她嗔了花蕊娘一句,便唤门外的桃枝去取茶壶泡茶。
田玉娘去隔壁屋子看李氏,花蕊娘独个坐在屋里。少顷桃枝端了茶水和一碗鸡汤细面进来,花蕊娘接过她递来的筷子,想起刚才开门没见着桂花嫂,便向桃枝问了一声。听到桃枝说让人领了桂花嫂下去吃热食歇息,她才放了心。
赶了大半天的路,又和田玉娘说了这许多话,花蕊娘早就饥肠辘辘。一碗鸡汤面很快被她消灭了个精光,又灌了好几口茶水,肠胃里才算是有了几分熨帖。
一会儿桃枝又过来叩门,领着她去了东边墙角下的一间厢房歇息。这一天实在是劳累,花蕊娘随便洗漱了一下,便吹灯脱鞋上了床。
迷迷糊糊中,花蕊娘隐约听到了几声尖利的争吵。奈何实在是太疲倦,她翻了个身子,便接着睡实了过去。
正做着一个飘渺而又怪异的梦,一阵梆子声突然传到了耳旁。花蕊娘猛地睁开眼,只觉入眼一片陌生,惊得她马上坐了起来。
“关好门窗……小心火烛……梆……梆梆……”
花蕊娘这才记起自家已经到了桃源县,而不是在落山村的家里。她轻叹了一口气,重新躺了下去,左右翻滚了两下,将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
等到她再一睁眼,却是天已大亮。
花蕊娘掀开被子蹬下床,让屋子里的冷空气一激,身上便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她连忙拉过棉袄往身上飞快裹了,又弯下腰去提鞋子。
“东家大娘子起来了?”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桂花嫂端着半铜盆热水走了进来。她将铜盆搁在一旁的架子上,又取了架子上的布巾子侵进去,揉搓了两下,才拿起来铰干了水递给花蕊娘。
收拾洗漱完毕,一个管事婆子领着粗使的丫头送早饭来。花蕊娘问起田玉娘,那婆子只说她带着程嬷嬷往田家去了。
花蕊娘想起了昨天夜里听到那几声争吵,田玉娘又一大早就出了门,看来她这是已经劝服了李氏。花蕊娘心头松快了几分,索性闲在屋子里无事,吃过早饭,她便带着桂花嫂往街上去。
桃源县属麟州府辖下,是通往边塞的一处交通枢纽,因此县城虽然不大,却总是格外热闹。南来北往的马帮、行商都会在这里歇一歇脚,或是补充些物资、或是转手买卖货品。当然也有不少心思活络的本地人,借着如今边塞开通的便利,做起了马帮车行的生意。同田玉娘结亲的孔家,就是其中远近闻名的一支。
花蕊娘惦记着花玉朗爱吃玉轩坊的糕点,出了田家别院,便径直往七巧街这边来。
七巧街是桃源县的商业中心,街边高楼旺铺林立,天气虽然不好,路上的行人车马却并没见少。花蕊娘带着桂花嫂熟门熟路地来到了玉轩坊门口,在台阶下迎客的伙计连忙高唱了一声,弯腰将她俩热情地请了进去。
不过小半年的时间,玉轩坊里面的糕点又添了许多品种。花蕊娘看得眼花缭乱,便照着花玉朗和花玉朗以往的口味,让伙计包了几样。
柜台里的掌秤伙计将糕点秤好,又随口问道:“不知道这位小娘子,是要送礼还是自用?”
“自家吃,不用装了,”花蕊娘微笑着回了一句。这其中的门道她知道,人情来往都讲究个面上好看,若是送礼,玉轩坊便会用一个精致的匣子按着花样盛放,当然这价格,就要贵上许多。
等花蕊娘结算了银钱,桂花嫂便接过油纸包好的糕点,抱着跟在后头往外走。走出了玉轩坊的大门,桂花嫂才凑了过来,向着花蕊娘悄声道:“这糕点铺子好生气派,价格更是气派,东家大娘子你以往可是常往这儿来?”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花蕊娘瞥了桂花嫂一眼,便轻笑着摇了摇头,大步往前走了去。桂花嫂悄悄地叹了口气,连忙紧步跟上。
家里面的年货早就置办齐全,花蕊娘将整条街逛通了头,也再没找到什么可买的东西。那些胭脂首饰铺里虽然热闹,可如今没有了卖豆芽的进项,该省的地方还得省着。花蕊娘腿脚逛得有了些酸软,估摸着田玉娘也该从田府回来了,便叫上桂花嫂准备往回走。
桂花嫂却怔在原地没有挪脚,花蕊娘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只见路边支着一个小摊子,上面摆放着花花绿绿的泥人木哨,都是些小孩子的玩物。
花云娘早慧,已经不再稀罕这样的小玩意;花玉朗成天跟着厉思良他们一块儿念书,也渐渐有了几分小大人的摸样。所以花蕊娘方才只是往摊子上扫了一眼,并没有留意。
瞧桂花嫂的那副神情,必定是挂念起了小草小元两个孩子。花蕊娘不由得想起了当初在瑜棠镇上,花玉朗看见包子想吃而又不敢要的摸样,心中顿时就有了几分酸楚。
花蕊娘从袖子里摸出一串铜钱,走上去递到桂花嫂身前,轻声笑着道:“去看看有什么好吃好玩的,给小草和小元捎点回去。”
桂花嫂正瞧着那摊子上的玩物发呆,突然听到这话,她愣了一下,立刻移回眼来摆着手道:“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花蕊娘不由分说地将铜板塞进了她的手里,抿笑着道:“都是孩子,大过年的买个高兴,也没什么稀奇。”
“这……”桂花嫂愣愣地看着手上的铜板,花蕊娘怕她又要推拒,连忙拍着她的肩道:“你慢慢看,小孩子就图个稀罕,难得过个年,千万别拘束价钱。我去前头逛逛,你买好了就在这儿等我,我回来寻你。”
桂花嫂定定地点了下头,握着铜板颤声道:“谢谢东家大娘子。”
“什么谢不谢的。”花蕊娘朝她挥了一下手,便踱着步子往前面去了。
等花蕊娘逛了一圈回来,桂花嫂已经买完了东西。花蕊娘往她怀里瞅了一眼,见只有两个泥人,和一只木哨。
“东家大娘子,这是剩的钱,给您。”桂花嫂眼睛笑得弯弯的,伸手就将剩下的铜板往花蕊娘这边递。花蕊娘接过来,笑着摇了摇头,却是什么都没说。
回到田家的别院已经是正午,花蕊娘刚迈进院子,就看见桃枝朝着自己迎了过来。
“蕊小姐回来了?厨房里头给您预备了饭菜,我这就叫人给您端到屋子里去。”桃枝屈膝向着花蕊娘福了一福,笑眯眯地说道。
“玉儿姐回来了?”花蕊娘站定脚步,微笑着向她问了一句。
“回来了,在屋子里给太太喂药呢,太太今儿精神头也好多了……”
看来田玉娘这一趟出师必是顺利,花蕊娘这下彻底的放了心。她既在屋子里陪着李氏,花蕊娘自然不好上前,便先回了厢房歇息。
刚用完中饭,田玉娘就推门走了进来。花蕊娘站起来向她迎过去,轻笑着道:“玉儿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饭前那会儿,”田玉娘将屋门推关上,拉着花蕊娘的手坐到桌旁,语气轻快地说道:“我照着你教我的话跟爹爹说了,他果然没有再生娘的气。”
虽然猜到必是好结果,花蕊娘仍是忍不住替她高兴:“那就好,洪姨娘呢?有没有说什么惹你不喜的话?”
“我跟爹爹说话,哪里轮的着她上前来。”田玉娘撇了撇嘴,旋即又笑道:“蕊娘你别说,我弟弟那摸样真是生得乖巧,人家都说我像我爹,我看弟弟的眉眼跟我都是差不多的。”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就看得出像谁来?”花蕊娘开了一句玩笑,又拉着她的手叮咛道:“这话可千万别在你娘面前提,她现在心里面好不容易松快一点。”
“我知道,”田玉娘面色一黯,立刻轻垂了脑袋,低声道:“昨天我劝了我娘一晚上,她虽然没再说啥,可我瞧得出来,她之所以肯忍这口气,还是为了我。”
“要不怎么说当娘的心最为难呢?”花蕊娘拍着她的手安慰道:“不管是为了谁,总之一家人在一起和和睦睦的就好,别想太多了。”
“嗯,这次真是多亏了你,要不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田玉娘抬眼看着花蕊娘,语气恳切地说道:“我娘也知道,她原来有些事做得不合适,蕊娘你别同她计较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