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蕊娘索性收了信纸,负手于身后,习惯性的一边向前踱着步,一边道:“这第一处嘛,在护城河边上,好处便是热闹,却有些鱼龙混杂,恐怕阻了咱们真正的客人;第二处在内城的清江大街……”
陈平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仔细聆听着,时而凝眉沉思,时而点头称是,时而欺身向前,提出自己的看法与花蕊娘参详。
满满一桶茶水已经见了底,桂花嫂伸手拎起空桶,往有间食肆的方向走得几步,又驻足站定,转头朝着花蕊娘看了又看,眼中思索之色不停,似是有所打算。
太阳往西,日光渐沉,手执长鞭的监工一声呼喝,房场上便结束了这一天的喧嚣。花蕊娘笑着同经过自己身边的工匠们打过招呼,又扭头冲着陈平笑道:“我想来想去,也觉得那一处最好。不过咱俩都没有去过府城,最后如何决定,还得请贺掌柜拿主意才是。”
“是,”陈平轻声应着,接着挑眉道:“那小的明儿一早过来,接大掌柜去半月居一趟。”
花蕊娘唇角一弯,自嘲的笑道:“你也占着个管事的名头,我还拿你当车夫使,只怕你嘴上不说,心里也要怨怪我这东家小气了。”
虽说奇巧坊和桌游馆还在筹备之初,并未开始盈利。可花蕊娘如今又是大掌柜又是东家,出门只有一辆骡车可以驱策,还要自己的管事亲自兼任车夫,此刻想起来,确有些忍俊不禁。
毕竟随着往后出门交游走动的次数增多,这些身外之物,就是门面,你连个门面都没有,别人又怎么会安安心心的同你做生意。
莫要笑人狗眼看人低,这道理放诸四海都一样。
陈平赶紧一弯腰身,诚惶诚恐地回道:“能为掌柜的效劳,小的心里绝无半句怨言。”
“随口说说而已,你不要当真。”花蕊娘微微一笑,思付了一下便道:“明日你不用急着过来,先前让何师傅招揽匠人的事情,应该做得差不多了吧?你去找钱管事支领些银两,明儿去县里一趟,看看进度如何,再回来报我。”
何师傅,就是贺掌柜先前托关系寻来的那两位匠人其中的一个,因为手艺上乘,为人又老道,便立做了奇巧坊工匠之首。陈平闻言,立刻端端正正地应了一声:“是,小的这就去办。”
“嗯,”花蕊娘略一颔首,眼珠子在陈平身上一转,忽然正色道:“你现在做了管事,时常要同外人打交道的。抽空还是要读一读书,不求知晓什么大道理,认几个字也是好的。”
“是……”陈平心虚地应了一声,面皮一下窘红了。
花蕊娘扭头看了看渐渐安静下来的房场,又抬头眯眼瞧向天边那一团火烧云。凝视良久,才挺胸举步往食肆那边走了过去。
张氏早都回了家,这会儿铺子里只有桂花嫂和她的一双儿女。看见花蕊娘捞开帘子进来,桂花嫂连忙扔下手里的抹布,取了一只干净的白瓷杯子倒满茶水,凑上去殷勤的笑道:“东家大娘子站了一天,累着了吧?”
花蕊娘并未注意她的神色,接过茶水一口喝了,才幽幽叹道:“万事开头难,桩桩件件都要人操心,我是身心俱疲啊。”
贺掌柜不知道是存心要扶持花蕊娘,还是只愿安分守己的做一个投资商。总之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把所有的重头事都交到了花蕊娘身上。兴建作坊、聘请匠人、同原料商人谈价磨合、桌游馆的设立,乃至于宣传手段、经营管理的法子,都统统压在了花蕊娘肩头,使得她意气风发的同时,亦是疲惫不堪。
商姨娘她们几个,只知道这是一笔可图长久的大生意,若是做成,花家风光有望。花蕊娘自然希望她们能日日如现在这般欢喜,这种抱怨的话,也只有在桂花嫂面前,才偶尔吐露一二。
桂花嫂从前在茶棚抛头露面,周旋在市井泼皮之间,也历练出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见花蕊娘蹙眉忧叹,她便适时劝道:“东家大娘子是有大本事的,可是自己的身子也不能不顾惜,我看您整日奔波,这身边,也得有个人照应才行。”
“哦?”花蕊娘还来不及品味她话里的意思,就听陈平在门口唤道:“掌柜的,骡车套好了,您是现在回去还是再歇会儿?”
天色不早了,想必商姨娘在家已经做好了晚饭,花玉朗也该下学了……花蕊娘放下茶杯,便准备起身往外走。
“东家大娘子……”桂花嫂急急唤了一声,见得花蕊娘回过头来,她又欲言又止,扭捏地垂下头去扯玩着自家的衣带。
花蕊娘见惯了她平时爽利的性子,便不喜她这般作态,皱眉道:“桂花嫂有事?”
“是……不不,”桂花嫂低眉咬唇,想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似鼓起了勇气一般,开口道:“桂花是想,大娘子您现在常常往镇上奔波,身边又没个伺候的人。我想着,想着,让小草跟着你,这孩子年纪虽然小,手脚也是麻利的,照料衣食起居,应该没啥问题。”
说罢,桂花嫂便飞快的向小草使了个眼色,小草呆愣了一下,立即小跑上前来,乖巧的垂着脑袋站在花蕊娘面前。只是若要细瞧,便可看出她面色微微有些发白,手指交错拧着,似是局促不安。
花蕊娘不知道桂花嫂是有所求,想也没想便挥手笑道:“不用了,我到镇上都是住在半月居,杂事自然有人打理。小草才多大年纪?跟着我也做不了什么。”
门外又传来了一声骡子嘶鸣,天晚了赶车可不方便,花蕊娘急急向桂花嫂交代了一句,让她夜间锁好门窗,便捞开帘子快步朝外走了去。
桂花嫂失望的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小草,又扭头瞧了瞧坐在角落里的小元,两道弯弯的柳叶眉几乎都快拧在了一起。
陈平送花蕊娘到落山村口,便拨转车头,赶着大黑径直往镇上去。花蕊娘活动了一下手脚,踩着泥巴小道,慢慢的往村西头自家这边来。
又有些日子没见到宗少城了,上回他说每隔三天便来看望花蕊娘一次,这承诺只履行了一回,便被花蕊娘给劝了回去。武举在即,能否从其中脱颖而出,不光关系着她俩的未来,还涉及宗少城自家的理想,花蕊娘自然不愿意他在这种时候分心。
花家的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了女人的说话声,花蕊娘推门进入,只见赵氏和张氏都坐在院子里,一人膝上放着个针线筐,正在和商姨娘谈笑声风。
“赵婶子、张婶子,”花蕊娘跟她俩打了个招呼,又冲着商姨娘点头示意:“朗哥儿呢?回来了没有?”
“早回来了,和云娘在屋子里呢。”商姨娘将膝上的筐子往旁边地上一放,站起身来温和的说道:“快歇会儿,饭菜都弄好了,我去热热就能吃。”
“你们家蕊娘现在可是大忙人,”张氏也跟着收了筐子,向着商姨娘羡慕的说道:“我看呐,姨太太您很快就要过好日子喽。”
“可别这么说,”商姨娘不好意思地垂了睫毛,轻声道:“她这整天早出晚归的,我只怕她累着。”
“想累也得有能耐才行,”赵氏也跟着笑道:“蕊娘是个有大出息的,往后只怕婶子们也要跟着沾你的光。”
商姨娘呵呵一笑,忽然转身来了一句:“还不知道是谁沾谁的光呢,听朗哥儿说,思良在学堂里很是得夫子的看重,说不定从县城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是秀才相公,将来只怕还要做举人老爷。”
这话赵氏听着舒坦,这次乡试,整个落山村去考的就只有厉思良和花广文两个人,这一晃已经去了七八天了,推算着也该到了放榜的日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落山村闭塞,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传来,可叫人好不心焦。
“可不是,哪像我们家明章,那小子……”张氏夸张的晃了晃脑袋,一手抱起筐子,向着赵氏努嘴道:“算着日子早该考完了吧?思良有没有给你们捎信回来?”
“没有信来呢,”赵氏蹙眉摇了摇头,不无担忧的叹道:“本来阿良他爹要陪着一块儿去,阿良死活不让。听说那考试的地方又窄又潮,这男娃子哪会照顾自家。”
花蕊娘原本静静立在一旁,听到这话立刻插口道:“婶子你别担心,思良哥又不是那种四体不勤的书生。再说等放榜也要一段时间,乡试阅卷也麻烦得很,你只管耐心等着,再过些日子肯定有好消息来。”
“就是就是,”张氏忙不迭的点头,忽地想起赵氏偷偷和自家琢磨过的那些话,便咧嘴笑道:“你担心阿良考试辛苦,等他这次中了相公回来,就赶紧给他寻个媳妇。下次再去考那啥,府试的时候,把媳妇带着,不就有人管了?”
赵氏嘴角一弯,眼里的笑意不减,却轻声嗔道:“当着孩子的面儿,乱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