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蕊娘站在人堆的最外面,只能从别人肩与肩的缝隙中看见里面的情形,厉思良的眼神越过人群飘了过来,正好和她对上。厉思良此番中了秀才,花蕊娘也为他感到高兴,见状便向他投去欢喜一笑。
这一笑原本平常,结果落在厉思良眼里,那意思就大不一样了。
她心里果然是有我的,她果然也为了我欢喜……厉思良怔怔的想着,就连周围人的恭贺声都有些视之不见了,原本因为兴奋而微微发红的脸颊,更似酒醉般的,涨成了两坨嫣红。
大晋朝的科举制度,改制了前朝科举的种种繁冗程序。设乡试、府试、会试、殿试四等,分别由地方上、州府、礼部以及皇帝亲自主持。乡试入榜者,则为秀才,取得秀才资格之后,方才可以参加府试,一争举人之名。
这种一级一级的考试方法,虽然不像前朝那样,只是考个秀才便要过三关斩五将,看起来是要轻松得多。可这轻松也是相对的,因为所取名额有限,若是在书香大地,比如吴越或是荆州一带,因为读书郎众多,要想脱颖而出,也并不容易。
麟州府地处边陲之地,百姓大多不富裕,亦未出过什么赫赫有名的学士大儒,因此竞争便不算激烈。可就算是这样,府城往下的县城乡镇,一年也出不了几个秀才。在厉思良之前,落山村唯一只出过一个举人,就是花蕊娘的父亲。
所以厉思良此番考取秀才,不仅仅是厉家的一件大喜事,整个落山村,上至里正下至村民,都跟着与有荣焉。
厉家这边放桌摆碗盏,村民齐恭贺,场面甚是热闹。可大伙儿都没有想到,相隔不过几里处的花家大房,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一向护短的花庆余,震怒了。
本来读书考学,便相当于博弈,便不存在十拿九稳,有人红榜高中,自然有人名落孙山。年年考年年不中,或者不惑之年才取了个秀才功名在身的都大有人在,一次落第,实在算不了什么大事。
如果没有发生那么多事情,如果家中不是现在这般光景。花广文此次落榜回来,说不定花庆余还会好生宽慰一番。
他也是读过几本书的人,道理他都懂。
可如今是什么情形?花庆余这些年虽然攒了几十亩田地,可他从前就爱个面上光,除了自家耕种的几亩口粮田,其余的统统低价赁给了别人,一年下来收的那点租子,还不够他往常呼朋唤友摆上一席。
再说花家二房,弟弟弟媳去了以后,眼看着是败落了,可花家那妮子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好本事,如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听村里那些嚼舌的妇人说,她们现在还跟镇上的酒楼做着大生意,一旦让她做成了,有钱跟有权那不一个样?花家二房的风光,只怕又要重新拾起来。
可是以两家人现在的情形,花家二房以后就算再风光,他花庆余也沾不上一点半点。那妮子,手紧,六亲不认……
每当想到这些,花庆余便觉得心头如同灌了一块大铅石,沉甸甸的喘不过气;又如同爬了满背的蚂蚁,抓心挠肺直让人不得安宁。
他一向好脸面,二房那几个说是分家,其实还不是相当于被赶出去的?她们日子越过越好,让他这张脸往哪儿搁?
所以他全部的希望,就寄托在了花广文身上。
花广武是没指望了,自从上回伤了腿,只盼着他能老实点,少惹事,将来在花广文的帮扶下,娶上一房媳妇,老老实实的过日子……
可是花广文不一样啊,从前在村里,哪个不竖起大拇指夸他?二弟原来做着县丞老爷的时候,不也说广文是“可造之材?”
花庆余想不明白,半点也想不明白,厉家那小子才念了几年书?哪里比得上自家广文,打小就聪明,念书又快,前年去给夫子送年礼的时候,夫子不还说过他在学堂里是顶尖的?
凭什么厉家那小子能中?广文却不行?
这几天他心里头一直不平静,天天掐着手指算日子,夜里做梦都梦见,那穿朱红喜袍的报差敲锣打鼓进了自家院门……
报差是来了,锣鼓也敲起来了,他那会儿正收了锄头往家赶,一听见声音,便旋风似的跑回了家。
一回到家,他便叫秦氏从箱子底翻出来最新的一套衣裳,换衣裳的时候,激动得手指和脚尖都是微微发抖的。广文回来了,报差来了,扬眉吐气的时候,到了……
这些日子,他受够了村人的冷眼,那些话虽然没当着他的面说,可他看得出来。每天下田的时候,从前一路上跟他打招呼的那些人,都仿佛统统消失不见。
谁知道,那锣鼓声在村里打了个旋,竟然往村西头去了……
那会儿他还在安慰自己,没事儿,许是来了两拨,等一下,等一下就到了。
花庆余就这么坐在院子里,手也颤、腿也颤,不停的在心里盘算着,等下报差来了,他该说什么场面话,才不会叫人瞧低了去……
谁知道,报差没有等来,却等来了垂头丧气、神色沮丧的花广文。
厉家院子里,已经摆上几桌热腾腾的酒席,自从乡试开考以来,吴婆婆和赵氏面上虽然平静,暗地里却悄悄准备了许多肉食蔬菜,预备的,就是这一天。
还好没叫她们失望,厉思良回来了,带着报喜的差人回来的,厉家的长房长孙,从今天起,正式成为了官老爷一样的人物。
里正和几个族老坐在一桌,由吴婆婆陪着,厉二和厉三也被人从镇上请了回来。那夸赞荣耀的话似流水一般的,听得厉家的人个个心花怒放,下巴都笑得快要脱了臼。
厉思良确实是个难得的,经过了初时的兴奋劲,他很快便沉稳了下来。每张桌子转着敬酒,别人说什么他也笑着应答,或是谦虚几句,极是有礼有节,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声,好一个少年郎。
里正和厉思良碰了一杯,咕嘟一声喝了,将杯子放回桌上,却叹气道:“广文那孩子看着也不差啊,可惜了可惜,咱们村这次不能双喜临门啊。”
落山村只去了厉思良和花广文两个应考,桌上的人自然要顺嘴问一问情况。厉思良听了这感慨,也只是跟着惋惜,并不多说什么。
另外一个族老却一拍大腿,瞪眼道:“那娃子有啥好?去年我老看他往镇上去,那像个安心念书的样子?我看呐,那一家子,心都不正。”
“啥正不正的,”吴婆婆赶紧劝酒,今天这么大好的日子,她可不愿意去嚼人家这些舌头,便只是笑着道:“不过是运气不好,来年有的是机会。”
“就是,”厉思良温和而又谦逊的笑着,接口道:“我不过是占了几分运气,广文念书比我还好,来年肯定能中的。”
“瞧瞧阿良这孩子,多会说话?那啥?一点不骄傲啊……”
“那是,这娃子可是老汉看着长大的,一瞧就是个端正的摸样,来来,陪大爷喝一杯……”
不知道喝了多少杯酒下肚,厉思良只觉得头也晕了,步子也飘了,便赶紧寻了个借口,赔礼离开了桌子。
院子里面摆了三四张桌子,虽然在房檐下点了火把,一眼望过去却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哪里看得清楚。
厉思良竭力保持着清醒,瞪大眼睛挨桌挨桌的寻过去,终于在院坎最边上,发现了正在小口小口喝汤的花蕊娘。
“思良,来这儿坐。”周明章见他望过来,便赶紧举起胳膊来挥舞了几下。瞧那摸样,仿佛比自家中了秀才还要激动。
等到厉思良走近,花玉朗、周明章、花云娘、周小兰立刻围了上去,拽着他的胳膊腿儿拉他坐下,叽叽喳喳七嘴八舌的问个不停。
厉思良嘴上答着他们的问话,眼睛却一点不错的盯着花蕊娘。在火把的映照下,她脸上的肌肤泛出一层粉红色的光晕,一双杏核似的眼睛黑亮亮的,伴随着她喝汤的动作,长长的睫毛轻轻一下颤抖、又轻轻一下颤抖……
花蕊娘喝光了碗底的汤,便抬起头来笑眯眯的望过去。见厉思良直勾勾的瞧着自家,她只愣了一下,便很快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夜渐渐深了,两个喝得偏偏倒倒的报差,被热情的村民请回家去歇息。贺喜的人们四下散去,只余下一轮皎洁的月光,不偏不倚的挂在半空中。
村东头的三棵白果树上面,花家大房院子里的骂声也渐渐弱了下去。秦氏心疼儿子,同花庆余哭闹了一阵,便死活将他拖拽回了房。
随着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关上,花广文才缓缓回过头来。桌上的油灯在他脸上投下一阵阴影,便仿佛整个人都置身在了黑暗中,模模糊糊叫人瞧不清他的神情。
花广文捏紧了拳头,忽然“砰”的一声砸在身后的书桌上,震得桌上的砚台和笔筒都跳了两跳。
门忽然又开了,花广武仿佛鬼魅一般的钻了进来,反手掩上门,抱着胳膊扯着嘴角看向花广文,眼里全是讥诮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