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武十四年
昆仑山往京城相隔两千余里,我奉师命前往京城为外祖母贺寿,昼夜兼程,一路风尘仆仆,终于在四月初五那日赶到了京城。
进城的时候已经时近正午,正是饭点。清晨起早骑马赶路好几个时辰,腹中早已饥肠辘辘。便进了最近的一家酒楼,上了二楼,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兀自坐下。
早有伶俐的小二顺着我的脚步在我身边站定,殷勤地问道:“客官,要来点什么?”
我想了想,道:“来一小坛上好的花雕,切半斤熟牛肉,上几个你们店里的招牌菜。”
话刚说完,小二看我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楞了足有一会儿才开口问:“姑娘,您一个人?”
我明明是照着师父在外点菜那般学着点的,也花不了多少银子。我心道莫非这小子以为我年幼,独自一人出行,没钱付账?脑中忽然想起师父曾说过,京城不比塞北,连男人喝酒吃菜都是追求精致小巧的,我虽比寻常女儿家要长得高大些,这般情形也难怪他吃惊了。思量至此,我摇摇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嗯”了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小锭碎银抛给他,不耐道:“速速上菜,我正等着用呢。”
果然那小二看了银子就与见了亲爹妈一般,喜笑颜开,应了我一声“好叻”,喜滋滋离开。
酒菜很快就上来了,我倒了一杯花雕于酒杯中,往鼻尖嗅了嗅,一股馥郁芳香扑鼻而来,轻抿一口,酒味醇厚甘甜,倒确实是陈年的花雕酒。
其实平日里我并不喜花雕,总觉得这酒虽然味道不错,却总是淡了点,不若白酒来得清香和够味。不过今日腹中无物,又是出门在外,实在不宜喝那刺激脾胃的白酒。
不过吃了几片牛肉,三杯酒下肚,体力便已恢复不少。靠在窗前,看窗外楼下车来车往,人群熙攘;耳畔有楼中卖唱姑娘随着那悠扬婉转的琵琶乐声轻歌慢引,其乐融融,一派市井好春光。
这京城果真繁华鼎盛,与那冷僻无人的昆仑山确实无法相比,莫怪那潇然不过跟师兄下过一次山,便总想着下山找乐子。
不过若是这样的惬意时候,遇上有人打架闹事,砸桌子扔椅子,尤其是还不断有碎屑朝正在喝酒吃肉的自己扔来的时候,那就不是寻常的乐子了,而是非常好玩的大乐子了。
今天,本人何其有幸,刚出个门就遇上了这么大的乐子。
“臭老头,我家少爷看上你女儿,是你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循声望去,正看到那出声的人,长得贼眉鼠目,正叉腰对着那卖唱的老头威吓,那老头吓得战战兢兢,只是扯着害怕的女儿往背后藏。
唔,大抵是一出强取豪夺的戏码。女主角模样清秀,此刻因为过度惊吓而更显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张少爷,求求您,小老儿就这么一个女儿——”那老人只是跪下来苦苦哀求,话未说完,便被人直直打断,只见那狗腿和打手身后站出一人,猛地踹了老人一脚,将他踢翻在地。我捏紧酒杯,看向那人。只见那肇事的人穿着锦衣华袍,明明生得一副獐眉鼠目的小人模样,却偏偏像模像样地拿着一把折扇轻晃,不像公子倒像小丑。那双绿豆眼盯着那姑娘,泛着幽幽的绿光。
“臭老头,你倒是跑啊,嗯?你不是很能跑吗?”这什么张少爷咧嘴嘿嘿一笑,令我猛然想起师父养的那条闺名阿花的竹叶青,它盯着潇然的那只八哥的模样,倒也与这个公子所差无几。
我瞧那姑娘哭得愈是可怜,那张少爷的眼就更加绿光四射,犹如饿了三日三夜的孤狼,不,是四脚蛇。
男人就是喜欢娇弱的女人,愈是楚楚可怜,梨花带雨,就更能激起他们心中的占有欲。这话是潇然那做了一辈子卖酒西施的姨母教她的,如今想来倒是真有一番道理。
酒已经喝完,小二也已经不知去向,想叫添酒也唤不到人。若非师父在下山前教诲,不准惹是生非,我真想将这影响我喝酒的混蛋扔出去。
我夹了一片牛肉,盯着那张姓蛇男,心中暗自盘算,该如何不惹麻烦又能将那已经哭得快喘不过气的姑娘救下来缓缓,毕竟过度梨花带雨就要变残花了。我顶喜欢看美人,但是不喜欢看残了的美人,眼看那姓张的竟然提脚要往那老人身上踹去,那姑娘又要尖叫,心中甚烦,手一滑,筷子已经快于脑子飞了出去。
“住手——”
同时响起的还有那蛇男那如杀猪般的哀嚎。
“谁?哪个王八羔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竟敢暗箭伤本少爷?!”那张蛇男捧着他插着筷子的猪脚,皱眉朝适才出声的雅间看去,说话间还是连连带着“啊哟”“哦呀”的呼痛哀号声。几个打手已经急匆匆地跟着主子朝那雅间,准备叫板。
我轻轻吁了口气,也不知哪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壮士,这声“住手”着实叫得好,叫得掐时掐点,生生替我担了这黑锅。
只可惜了这一块上好白切牛肉,真是浪费啊。我惆怅地盯着地上的牛肉,颇为哀怨地瞥了眼那雅间,只见一着玄色华袍的颀长身影靠在门边,隐在帘后,看不清楚容貌。
也罢,大人物出场都是这个架势的,今日就当自己长见识了。调回视线,从桌上筷桶中抽了双筷子,自在吃我的菜喝我的酒,只是还是禁不住好奇心,竖起了耳朵细听动静。
“就是你多管闲事?”出声的定然是张姓蛇男,因这话音中还带着丝丝的抽痛声,看来是我下手重了点。
“是我如何?不是我又如何?”我那倒霉的替罪鬼戏谑开口,却说了这么句不着边际的话。果然有气死人不偿命的气场,我不禁掉转视线,等待着蛇男的变脸。
那男人一张蛇脸涨成酱紫色,一时气结,而他身边的奴仆见势帮腔:“你、你、你可知我家少爷是什么人?!竟然如此大胆,出手杀他!!”
只听那玄衣男子不屑冷哼一声,开口说了一句,却害我差点被口中的菜给噎到。
只听他道:“张舍,是不是太想念我了,见到我都说不出话来了。”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不知侯爷在此,扰了侯爷的雅兴……”那蛇男这才恍然回神,一开口便是战战兢兢的讨饶声。
张舍,张蛇,蛇男的父母真是太妙了!
更让我觉得好玩的是,这个侯爷,听声音看气势都像是个挺有气势的人,缘何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此有趣,而且那种感觉是莫名的熟悉。
如此想着,不禁往那个方向又多瞧了几眼。
见那人掀开帘子走了出来,扫了那张蛇一眼,只吐了一个“滚”字,那蛇男就带着他的一群奴仆一瘸一拐连滚带爬了出了那酒楼,神色惶惶,全然无适才进来时的士气。
那姑娘搀了老父亲起身,向那世子道谢;缩在角落的小二也抖了抖身子,战战兢兢地起来收拾残局。
我转过头,这才发现桌上的酒菜也已寥寥,腹中业已七分饱,便朝那小二招呼了一声准备结账。
“姑娘,总共两钱银子。”小二哥显然已经恢复了镇定,虽然说话时那脸色还是苍白苍白的。
我从钱袋中掏了几块碎银子正欲给他,那小二又开口道:“姑娘,您的帐已经有人帮付了。”
我掏钱的手顿了顿,愕然看他:“谁付的?”说话间,不禁朝那所剩无几的肉片迅速扫了两眼,心中直嘀咕,莫不是这酒菜中下了迷药?这般想着,空着的左手已经按上了放在桌上的佩剑,警惕地看向那小二哥。
“是小侯爷。”小二看了看正安抚那对父女的玄衣男子,目带敬畏。
我一怔,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恰好与抬起头来的那人对视,不禁倒抽一口气,真想立时从窗口一跃而下。
那人见我也是楞了一愣,随即迈步过来,晃神之际已经站定于我面前,薄唇略略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笑意甚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