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我生平第一次夜不能寐。
回到自己园子后,却怎么也睡不着。大半夜地起来喝了一壶茶,拿出随身携带的那卷《握奇经》想要挑灯夜读,奋战一番,好好研究下阵法变化,大抵真是状态不对,只消一看到卷首那句“经曰:八阵,四为正,四为奇,馀其为握奇。或总称之。”,还没读完,便觉口干舌燥,拿起茶盏灌茶,再读再灌,周而复始。结果一个时辰下来,茶倒是又续了一壶,奔了三趟茅厕,案上的经卷依旧安静地翻在第一页。
可惜我不能让脑子停下来,因为它只一停下来,眼前便会浮现出今日傍晚狐狸仰脖喝药的画面。笑容温和,眉梢微挑,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
他绻缱道:““只要是表妹亲手做的,哪怕是砒霜,为兄都甘之如饴。”
深深一打颤,努力将之从脑中驱逐出去,立时便会有另外一画面取而代之,那人容颜清雅如莲,皎洁隽秀,抱着我倒在地上,眉间微蹙,眸间尽见关切。
他温言道:“我既认了你做妹妹,自然是该护你周全。”
两人两道声音不停在我脑中响起,此起彼伏,搅得我哪里还有兴致睡觉。本想借着看书让心静下来,结果书倒是没看进多少,茶水却真的喝得过了量,反倒是更加兴奋。
扶额哀叹一声,最后决定还是取了配挂在墙上的剑,在院子里练起了雪山剑法。
我雪山一派的武功,出自禅宗,从内功心法至外家功夫,无外乎讲究得都是一个“静”字。雪山剑法更是其中精粹,虽名为剑法,使起来招招式式均是轻灵飘逸,似是舞蹈。
可想而知,此刻的我,舞起雪山剑法会是怎么样一种效果。阴风阵阵,百花簌簌,剑影重重,我自觉恍若妖魔附身,不将此处肆虐一番,怎么也安不下心来。
一直到所有的矮树灌木,还有花朵都被我齐齐整整地“修剪”地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我才觉得心中大大地吁了口气。眯眼看天,厚厚的夜幕已经被天际那一抹银亮割破。
快到四更了,是该时间睡觉了。心一舒,困意便接踵而来,打了个哈欠,收了剑,迷迷糊糊地进了房间倒头就睡。
次日,阳光和煦,云淡风轻,确实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但若是一个几乎一夜未眠的人刚进入梦乡就被人叫醒,然后还没有完全清醒,就被人推去沐浴,更衣,梳头上妆,那就算不上好日子了。
“孙小姐这样真好看!”
我本昏昏欲睡,听到有人提及自己,陡然睁开眼,却见对面青铜圆镜里有女子五官精致,一双妙目如翦翦秋水,盈盈望来。
这……
不可思议地欲伸手去捏自己的脸,却见镜中那美丽女子也伸手抚上脸……
原来这个镜中的人竟然真的是区区在下我。
翠玉在我身后,一手挽着发髻,一手拿着一支花式繁琐的金步摇,边比划,边问笑问道:“孙小姐,今日插这支可好?”
我一怔,猛然想到了前几日外婆小宴的那些官家夫人小姐,她们的头上皆插着这般类似的饰物以及她们纤细的脖子,顿时心下一骇,眼再梳妆台上一扫,正好看见我那每日在用的簪子,立时指着那个道:“我还是用这个比较好。”
翠玉半天没说话,从镜中可见她脸上布满了为难。
我当然明白她在为难什么,这簪子说是簪子,其实就是一根筷子,一根用虎骨做的筷子。
那是我8岁那年冬季因犯错被师父罚至玉峰洞闭门思过之时,手刃了突袭的猛虎。那是我第一次杀生,用雪山剑法的最后一招——“羽化成仙”,一剑穿喉,生生地要了它的性命。
那时,离爹的生日已然不远。我一人在洞中,除了练功便再无他事。于是忍着血腥将那虎儿剥了皮准备让人做个虎皮坐垫送与爹,然后用剑将肉一块一块切了下来,用火一块块熏制好了,准备下山时让师兄弟们解解馋。至于虎骨,便被我拿来做了好几双筷子,师父一双,师兄一双,潇然一双,我自己一双,还余一双,我与潇然便一人一个拿来做了束发的簪子。
我辉煌的战利品,如今竟然被人嫌弃,实在让我伤心。
“孙小姐,这步摇做工精细,您为何不喜欢?”
我摇摇头,长叹一声:“它,太重了。”
……
最终我还是拗不过翠玉,用了三根通体碧绿的玉蝴蝶簪子束了发髻,经过她的巧手修饰,倒也好看精致,并不显繁重。
“翠玉姐姐,您还真是有化腐朽为神奇地本领啊……”我看着镜中的那张容颜,啧啧称奇。
困扰了我一夜的问题也随之而解。莫怪许狐狸和楚清峄看我都挺顺眼,连我自己看自己都顺眼几分。
原来,我竟也有做狐妖的潜质。
……
过度沾沾自喜的结果就是乐极生悲。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外婆身后,小心翼翼地迈着小碎步,就怕一不小心就被这繁且长的裙子绊个趔趄,生生在这皇宫丢了脸面。
这一段路我挺胸收腹,目光平视,面露三分笑,端庄含蓄,走得轻轻袅袅,却又努力端着那庄重优雅的架子。心中默默感叹,这大抵是我生平走得最憋屈最窝囊的一段路。
京城果真是个好地方,不过须于数日,已经将我这生平走得最慢最艰难与最憋屈最窝囊的路都体验过了。
所幸太后所住的宁寿宫环境着实不错,雕栏玉砌宫殿巍峨自不必说,殿外不远处还有一个花园,此时正是春夏交际之时,园内百花盛放,姹紫嫣红,煞是好看。尤其是那几株相思树,长得郁郁葱葱,看起来倒是颇为眼熟。
“看你这小脸绷得,是不是紧张了?”
我回神,微微一笑:“倒也不是紧张,实是这花园景致如此之好,一时之间被迷了眼。”
“你这丫头,这景再美,哪里有你好看。”外婆微微侧首,笑着打趣。
外婆,您老人家这可是实打实的亲人眼里出西施了。我今日这打扮,虽勉强够得上标致,却实难与那百花争奇斗妍。
我默默地感慨一番,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缓步向前,只是将嘴角弧度再往上拉了些。
刚走到宁寿宫门前,却正好看见一群人浩浩荡荡从殿门而出,我好奇抬眼一望,正好看见为首那人衣着华丽,头戴鎏金凤凰步摇,正急匆匆地往我们这方走来。
还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身边的一群人已经哗啦啦跪倒在地,只余我与外婆二人,尚直挺挺立在原地。
我心中一惊,不必说这种藏龙卧虎的地方,任何一个人拉出来都可能是得罪不起的皇亲国戚。而在这后宫,敢戴凤凰步摇的,除了皇后也就是……
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外婆一拉,低了头,微微屈了身子,耳畔响起如雷呼声。
“太后娘娘金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吧。”一道柔和却不失威严的话音响起,我微微抬头,用眼风偷偷瞄了一眼,正好看见说话那人,面容秀丽精致,约莫有些年纪,柳眉微蹙,一双丹凤三角眼,远远看去,不怒自威。
不必说,眼前这位,定然是太后了。
“自家姐妹,姐姐不必多礼。”她轻移莲步,走到我们面前,伸手虚虚一扶,我那外婆倒也毫不客气,顺势就直起身来,笑道:
“礼不可废,不然让外人说了可不好。”话语中虽带笑意,却也颇有争锋之意。
我暗暗捏了一把冷汗,真不愧是公主出身,对太后说话也是这般毫不留情。暗暗观察太后的脸色,果真是一国之母,修养极好,竟是丝毫没有不悦的神色,只是浅浅地笑开,朝我看来。
“这就是欢儿的那个女娃吧?如今竟长得这般大了,这模样标致得,活脱脱就像当年的小欢儿。”
她拉过我的手,语气中惊喜交加,我微微手抖,强作镇定,裣衽为礼:“沈萦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亲手搀扶啊,我这右手看来今日是不用洗了。
“真是个好孩子。”她微微一笑,凤眼扫过,竟是说不出的风情。
我的眼前瞬间滑过一熟悉面庞,润如脂玉的容颜上,也是这样一双眼,只是微微一眯,立时光彩潋滟,摄人心魄。
轻轻一叹,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那株已然长得茂盛郁葱的相思树,抿唇对太后浅浅一笑。
“娘娘这般行色匆匆,是否有急事?”外婆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孰知外婆这话音一落,太后那紧蹙的柳叶眉更是锁上了几分,她沉沉开口:“还不是清峄那孩子,前几日也不知在哪里摔了,还淋了雨。病得这么重还让人瞒着,若不是适才哀家让彩衣去给他送东西,还真不知道这事呢。这不是急煞哀家吗?”
我心一沉,原来他竟也病了?
“这孩子,还是这性子?我也瞧瞧他去,这么大人了还让人担心。”一说到楚清峄,外婆倒也郑重了几分,急急道。
“定然又是纪家的那个丫头惹的祸!”太后秀丽的脸上闪过一抹极不符合的厌恶,随即又转头微笑对我道:“也好,萦儿也一道去,这清峄也算是你的表兄了。”
……
我继续默默地夹着尾巴跟在这两个高贵典雅的女人身后,踮脚收腹做大家闺秀,心中泪水哗啦啦地流。
太后娘娘,若是您知道害你宝贝孙子的是我你会不会砍我?
还有那什么纪大小姐,那啥,真是万分对不住,害你背黑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