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一直都有那么一个人,身影模糊,却时常出现在梦中。
约莫是我四五岁时,身为郡主的娘带我入宫去向太后辞行。
我躲开了跟着我的侍女,偷偷溜了出来,却不小心在御花园迷了路。
我坐在高高的大树上,心中懊悔不已。
当时见这树长得如此繁茂高大,想着上面定然会有鸟窝,贪玩爬了上来。没曾想这皇宫看起来挺气派,这么高大的树上,竟然连鸟屎都不曾见到一颗。
也怪我学艺不精,只学了上树,现下却不知该如何下去。想到娘亲要是发现我不见,现在定然着急得四处找我。高处寒冷,我愈发想念娘亲的温暖怀抱,不禁心生委屈,眼泪就这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呜咽出声。
“小妹妹,你怎么了?”底下传来好听的声音,我低头一看,不由得心神一荡,竟看得痴了。
真好看的小哥哥,眉清目秀,正抬头对着我笑眯眯的。那模样像极了哥哥从庙会带回来的年画里的善财童子。可惜一阵风刮过,树枝随风颤动,将我整个人晃过神来,这才惊觉自己还在高处,心底不由得害怕,哭得更凶。
“是不是下不来了?”见我如此,他微微皱眉,然后展颜对我安抚一笑,温和开口:
“别怕,哥哥带你下来可好?”
他的话音柔柔暖暖的,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气势,我竟不由自主地止住了哭意,点头看他撩起袍子慢慢爬树。
他应该是不会爬树的,这一点从他笨手笨脚地爬了半天才爬到我身边就可以看出。我开始怀疑待会他要怎么带我下去了,就像我一直思索着我究竟是怎么爬上来的一般。
“原来从这上面看,原来这皇宫也挺漂亮的。”他坐在我身边后,也不着急下去,只看向远方,轻轻叹了一声,随即回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老实看向他,乖乖回答:“卿卿。”父亲还在外面打仗,我没有大名,只有家人为我取的乳名。
他听完忽然就笑了,边笑还边伸出手来摸我的头,低低开口:“卿卿,这名字取的倒是有趣。”
我好奇瞅他,觉得这人真奇怪,辛辛苦苦爬了树上来,忘了带我下树不说,还与我扯起了闲话。不过看在他长得那么好看,摸着我头发时候动作这么轻柔的份上,我还是决定大肚一回,原谅了他。
“我告诉你了叫什么名字,那你也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你来我往才是公平交易,不是吗?
他笑笑,叹了口气,道:“楚清峄。记住了吗?记不得也罢,本就不是什么好名字。”
原来他嫌弃自己的名字,莫怪要思考这么许久。也是,这么复杂拗口的名字,换做我我定然也不会喜欢。我顿时对他怜惜起来,琢磨着该怎么劝他比较好。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树?”他好像很喜欢摸我的头,一边问我一边还要揉揉我的头发,就好像我是他养的一只小狗一般
我喜欢他掌心的温度,不自禁顺从往回蹭了蹭,讨好看他,看得他有些发笑,说了一句:“这模样,还真像只可爱的小猫。”
一听这话我顿时笑不出来了,僵在那里,狠狠瞪他。我可是未来的女将军,要跟着爹一起上战场的,怎么能被人当成小狗小猫玩耍呢。心里有了恼意,胆子便也大了起来,我也不顾自己是坐在树杈上,用力推了他一把,颇为恼怒地回了一句:“我才不管这是什么树呢?我也不是小猫,我是女将军女将军——”
话未说完,他也未被我推开,我坐的树杈却是“嘎嘣”一声断了。
我再也顾不得研究这些,在呼呼寒风中,我犹豫了,我应该是用臀部着陆好还是脸着力好呢?
到底是残疾好还是毁容好?这是个问题。
结果,我选择了双腿安全着陆,因为我还在半空时,那人已经跳了下来,将我抱在了怀中。他的怀抱很温暖,有很浅很舒服的木兰香气,我一下去没了惧意,也忘了生气,只是窝在他怀里,不想离开。听得耳畔风声呼啸,紧接着伴随着轻微的“嘎嘣”一声脆响,他重重地抽了口气,闷哼一声,双臂一用力,将我圈得更紧。
我自他怀中探出脑袋,好奇望他。
他那好看的脸蛋白的跟宣纸一般,眉头紧锁,冷汗涔涔。右腿跪地,裤腿上有殷红的血渍渗出。
“你怎么了?!”我早已顾不得与他置气,担心开口,下意识地用手去摸那右腿,却被他拉住。
“别动!我大抵是摔坏了腿,站不起来了。”他眉头紧锁,语气却是轻描淡写,好像断腿的并非是他。
我心中害怕,他会不会一直流血然后死去。那我不就是那凶手了?那肯定会有人将我抓起来,关进黑漆漆的地牢,然后让那侩子手一刀“咔嚓”了我。
哥哥说那侩子手下手的时候从来不会手下留情,从来就是一刀见血,刀下头落。我惊惧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硬生生逼出一身冷汗。
“傻丫头,哭什么?”直到冰凉的手指抚上我的脸,抹去了我两颊的凉意,我才发现我早已泪流满面。
“你要是死了怎么办?”
“呵呵,傻丫头,这么容易死就好了。”他又摸我的头安抚我,语气温柔。可是我总觉得他说话时透着哀戚和忧伤,让人心疼。
“那要是瘸了怎么办?”我泪眼朦胧呆呆看他,他正看着我,目光温润。
于是我的鼻子又酸了,眼泪汹涌而出。他那样好看的人,定是与哥哥一样心高气傲。要是真瘸了,还不知道要怎生难过呢。
“怎么,怕我瘸了娶不到媳妇?这可不是你该担心的事情。”
他看我哭,神情颇为无奈,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紫色铃铛,递与我手边。
“好了好了,别哭了,这个铃铛给你玩可好?”
我好奇接过那铃铛,破涕为笑,心里一动,爹娘和哥哥都说过,要做一个大将军首先要做一个有担当的人。
“那若是你娶不到媳妇,我嫁给你可好?”我握着铃铛,直直地看向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就向他求了亲。
他怔住,半晌没有说话,啼笑皆非看着我,摇头笑着,又唤了我一声“傻丫头。”
“我可不叫傻丫头,我叫卿卿。”我哼了一声,捏了捏他的胳膊以示不满。看他吃痛一呼,脸色又是一白,我这才想起他适才已经受伤,赶紧讨好地反捏为揉,在我捏的地方拼命吹气。
“奶娘说疼的地方吹吹气就不疼了,乖哦乖哦,你也不疼。”
“还说不是傻丫头。”他又笑了,我呆呆看他。他好像很喜欢笑,笑起来眉目弯弯,好看得不像话。
“谁说我是傻丫头,我以后可是要做大将军的!”一个傻子怎么可能带兵打仗嘛,我可是很聪明很聪明的。我看着坐在地上的他,豪气万天,“那时候就算你走不动了我也可以背你保护你,我的力气是很大的!”
“那我的卿卿就快点长大,以后来保护我。”
他哈哈大笑,将我拥入怀中,声音低柔动听。
虽然我觉得他抱着我的时候好像娘亲抱那只白猫,但是我听到他用那好听的声音说“我的卿卿”时,却觉得莫名欢喜,双颊红透。我们这算是私定终生了罢?娘亲说过,当年她与我爹定终生的时候,她便送了亲手绣的荷包给他,而阿爹也将自己玉箭头赠与了她,作为定情信物。如今他送我这么漂亮的铃铛做信物,我也该拿些东西与他,做个信物。
想了想,从项间取下去年娘亲为我从清凉寺求来的观音玉佛,细细绕在他腕上,郑重道:“哥哥,这是我与你的定情物,以后你可以拿着这个来娶我。”
他一怔,微蹙的眉舒展开,又是一阵愉悦的笑声。
他抱着在我耳畔轻轻呢喃:“你可知,那树是什么树?”
我盯着他,数着那又长又密的睫毛,眼睛一眨不眨,兀自摇头。
“那树啊叫做……”
“不知道五殿下跑去哪了?”不远处隐隐约约有谈话说传来,让他神色一变,推开我,“卿卿,我们玩个游戏可好?”
我一听来了劲,早忘了那么多,重重点头。
他眉眼一弯,指了指那边开得正盛的花丛,“你去那里躲起来,闭起眼来不看这边。等等我就能站起来找你,信不信?”
我将信将疑地看他,难不成他真是仙人不成。
他伸手又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替我整好已经散乱地发辫,拍拍我的衣服,似乎这才满意地笑道:“记住我的名字了吗?”
我重重点头,他释然一笑,回眸望了望不远处,回头对我微微颔首示意。我一想到他能站起来,心情就好得不得了。飞快起身,握着那紫色铃铛,“噔噔”就跑进了花丛,闭眼乖乖等待他的寻找。
可是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快要睡着都没有听到那好听的声音响起。刚开始的时候还听见有很多嘁嘁喳喳吵杂的声音,大呼小叫。隐约能听见“殿下”,“该死”这样的词眼,因离得远,听得不甚分明。
我想偷偷睁眼瞧看,但是又怕违反承诺惹他不快。等到蹲着的小腿酸涩,我还是没见他来找我,而刚才的那咋咋呼呼的声音也没有了,只剩下风声呜呜从我耳畔吹过。
我早已耐不住心中急躁,可是又觉得堂而皇之偷看不甚光明,于是用双手捂了眼,再偷偷一只一只掰开手指,看向他所在的位置。
空无一人!
莫不是他又摔了去?还是他诓了我?我倏然起身,跑出花丛,朝那树下跑去。在那附近转了好几圈,依旧未见那个身影。
就好像他来的时候一样,那样突然地出现,又那么悄无声息地离开。
真的是神仙哥哥吗?我站在那棵树下,低头看这精致的紫色铃铛,心底一阵怅然,不知不觉脸上又湿了……
“啊呀,卿卿你怎么到处乱跑,真是吓坏娘了!”母亲远远跑来,大概是看到我泪流满面的样子比较骇然,倒也没怎么责备我,牵了我就要走。
“乖,我们回家去了。”
“娘亲不是说今日太后摆宴吗?”我奇怪,母亲郡主身份,被召进宫来向太后辞行,怎么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太后有急事,我们也别添乱了,回去。”
敢情这太后也不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我还听哥哥的话,饿了一天准备进来吃山珍海味的呢。
我不动,抬头往往那株枝繁叶茂的大树,忽而问母亲:“娘亲,这是什么树?”
母亲摸摸我的头,笑得慈祥:“卿卿乖乖,这树叫做相思树。”
“那什么是相思?”
“这个呀,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母亲一把抱起我,笑呵呵地往外走。
周周转转,等我真的长大了,却不记得记忆中那棵树究竟是什么模样,而那个白衣少年的面容,终究也变得模糊,唯一剩下的大抵就是挂在腰间的这串泛旧的铃铛,迎风摇晃,悠悠晃晃唱着回忆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