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太后的寿宴,本该是天下同庆的大喜日子,而在席中的诸位也都是见惯了各种大场面的人物,即便席间这样那样的冷场出现,也能面不改色地将这尴尬场面给圆了过去。
“母后,您有所不知。老纪家这丫头,老早就看上了慕隐这小子,前阵子,贵妃还与朕说要为这二人赐婚呢。朕也是忙糊涂了,竟然将此事给忘了。差点让母后您老人家好心做了坏事。”
皇帝大叔不过淡淡一句话,太后娘娘的脸色便已好看许多。而坐在太后身旁的纪贵妃,抿嘴微笑,道:
“陛下说的是,母后是菩萨心肠,心心念念想的便是孩子们幸福,怎么会与她们计较。”
太后已经缓了神色,不知是碍于皇上的面子还是真的心疼底下跪着的女子,叹了一声气,淡淡道:“起来吧。”
那纪弦音得到旨意之后,立刻恢复笑脸,走到太后身边,替她捶背,嘻嘻笑道:“我就知道,皇祖母是最疼小音子的了。”
“你呀,这拒绝了哀家的做媒,这皇祖母可就叫得名不正言不顺了。”太后肃着脸,看来还有几分薄怒。
“皇祖母,您这是嫌弃小音子了?”纪二姑娘杏眼微睁,粉面略带委屈,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
“哀家就是嫌弃你了,哼哼,胳膊肘往外拐的臭丫头。”太后依旧冷着脸,只是眼底已经有笑意流露。
这太后,怎么看都像个孩子。这纪二姑娘倒也有意思,这太后娘娘还没递杆子,她已经顺杆爬上来,速度异常之快。
一看就是个人精,莫怪她那个木讷讷只会流泪的姐姐会被无视得这般彻底。
人有时候,若是有了对比,被比下去的那方,必定会黯淡无光,直至被人忽视。比如现在神色黯然的纪弦琴。
我终于有些明白翠玉姐姐口中所说的那些,在这宫中,哪怕你是个小小的宫人,想要活得好点,必须费劲所有心思。
视线从早已言笑晏晏的那桌移开,往相隔不远的男宾客处瞧去,正好看见楚清峄与许慕隐二人互相对坐着,神情闲适,仿佛适才那闹剧,谈到的人与事,均与他们无关。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已关己,依旧置若罔闻。这样的态度,饶是众多想要嚼舌根的人,此刻也会觉得自讨无趣吧。
呵,这些都是从宫中历练出来的人精,我本担心,方才纪弦音的拒旨会让楚清峄的自尊心受挫,想来是我多虑了。
脑中忽然划过楚清峄在相思园中对我说的话,他说:我能给你的,不过是王妃的虚名,还有无穷无尽的烦恼。
无穷无尽的烦恼啊,看来这点倒不是夸张,而是毋庸置疑的。
视线扫过许慕隐,他手执那把玉骨折扇,那白玉的扇骨在莹莹华灯照耀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而那张俊颜,嘴角微翘,带着惯常的三分戏谑,似笑非笑,让人看不真切。细长好看的眸子眯起,好似正在欣赏厅中的美人曼舞,却又好像在神游四方。
似乎是注意到我的注视,他微微侧了身子,遥遥朝我这方望来,一来一往,我的视线撞入了他眼中那一汪深潭。他盯了我一会儿,随即敛了唇畔那三分笑意,收了折扇,起身往外走去。
我放下筷箸,对身边的外婆低语:“外婆,我身体有些不适,去外面透透气。”
“去吧,若真不舒服,就让人送你回府。这里有外婆呢。”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起身悄悄从侧门退了出去,未曾惊扰觥筹交错的贵人们。
一出侧门,便见那颀长身影站在月下,一袭玄色华袍,若非月色皎洁,怕是早已这黑沉沉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仰着头看月色,面色沉沉,殊无往日笑意。我踌躇了一会,终于上前一步,唤了他一声。
“表妹来得倒是真快。”他闻声转过头扫了我一眼,唇角习惯性勾起,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道:“今夜月色正好,一起走走?”
说是邀请,他说完便已大步走了出去,我知晓他心中怒意极盛,加上心中亦有愧疚,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低应了一声,提了那长长的裙裾跟在他身后。
他走得极快,不一会儿,便已经远离那喧闹的园子,到了王府一处墙根旁。我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提气跃上了墙头,站在那上头,对我道:“上来。”
我为难地望了望身上那身过长曳地的石榴裙,最终决定还是如当日那般辣手摧裙,将那长裾用力一撕,将其扯了下来,随即一跃而起,上了墙头。然后他轻轻松松又跃下,我也只得跟上。
王爷府隔壁就是许慕隐的侯爷府,如此近的距离,侯爷大人选择跳墙这么特别的方式回家,也算是别出心裁。不过,说是要与我谈心,却将我带回了自己家中,这心思,唔,颇有苏潇然口中的意图不轨的迹象,我得注意。
虽然我打算趁着今日与他说清楚心中所想,但并非表示我要牺牲色相让他消气。不过就算他想,以他的功夫,怕也不是我的对手。
想到这里,顿时便释然了几分,默默跟在他身后,也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七拐八弯,反正我没找到目的地,倒是已经将方向搞得一派迷糊。
跟着他踏进了一座园中,园中无人,假山凉亭,花木假石,布置得极为精巧,甚至还看到一架草编秋千藤椅,一看就知道又是烧钱腐败之成果。
我今日一整天根本没进多少食物,晚上也只是草草动了几筷,如今随着他上蹦下跳,又走了这么些路,已经是腹内空空,饥肠辘辘。
跟着他踏进那凉亭,终于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凳上。
奢侈,实在奢侈。竟然连石凳都用锦缎包起来了,这狐狸真的能确定他没有做贪污腐败之事?
“萦儿,你觉得此地如何?”他在我身旁立定,问道。
“挺好,布置精巧不失大方。”我说得颇为诚恳。
“就这些?”
“呃,我对园林不懂,想是表哥要的,定然是好的。”我干笑答道,心中腹诽,其实这黑灯瞎火的,除却月光能照到的地方,其余地方黑漆漆一团,你就不能挑个青天白日的好日子让我好好参观参观再问吗?
他半晌没有回答,好久才沉沉开口:“是啊,我也一直以为,我想要的,定然是最好的,而且是一定可以到手的,哪怕不折手段。”
我闻言心中一震,只觉气氛过分压抑,起身走到了亭子栏杆旁边,凭栏而眺,夜风如同一只冰凉柔软的手,温柔地拂过我的面庞,带起我的发丝。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夹杂在风中,却依旧有力。
“表哥,你值得更好的。为我这样一个人,不值得。”
“何为值得?何为不值得?”他走近我身边,有温热的气息呵出,不过顿了顿,又闻得他沉沉开口:
“你可知,我第一次见你,不是在昆仑山。”
我愕然,抬眸仰视,正好对上他的眼,那狭长好看的狐狸眸已经睁开,亮如星辰。
他望着我,面上含笑,似是回忆。
“我第一次见你,在姑姑的丧礼上。我从未见过一个孩子,会如此淡漠地面对自己的父亲,在她刚刚离世的娘的灵柩前。你穿着白色孝服,眼神凌厉如小兽,对着刚刚从战场归来铠甲未卸的姑父说‘你可以再来的晚些,等娘下葬了再回来也不迟’,你面色沉静冷漠,偏偏身子在颤抖。那时候我就在想,这样一个孩子,即便是只小兽,也是只受过伤的小兽。”
“那时起,我便下决心,我要好好保护这只小兽,让她可以肆意盎然地笑,让她变得强大,不再受伤害。我拼命给自己找借口,上昆仑山找你,只为了看你究竟过得好不好。我想昆仑山这么小,只要我一心一意守着,我的小兽总不会丢。我可以等到她长大,可以助她完成心愿,只要她,愿意与相守,就如我守她一般。”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守了这么多年,却忘了算,等你长大,也会动心,并且动心的对象会不是我。”他俯身下来,手指修长,滑过我的面庞,神情哀伤,“我的萦儿,你真的要离开我吗?”
我望着那双哀伤的眸子,心中如波涛海浪翻滚。我如孤舟,在波浪中迷失,复又挣扎出水面。
“对不起。”我看着他的眼,轻轻开口,看着那耀眼如星辰的眼一点一点黯淡下去,艰难开口:“我们太过相似,都是自负强势的人,喜欢自作聪明,所以总会伤人伤己。”
“我从未属于你,也不属于任何人。我从来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如今我与你坦白心意,我不爱你,即便我没有喜欢上别人,我也可以拒绝。所以表哥,忘了这些,我们做一对好兄妹罢……”
他终于被激怒,俯下身来,如一头猛虎,咬上了我的唇,带着暴戾狠意。
我推他,他岿然不动,稳如泰山。
我顿时暴走。这人不发怒还好,一发怒怎么就学狗咬人,什么破习惯。心中邪火顿起,朝那薄薄的唇上,狠狠咬了回去,直到唇齿间有咸咸的血腥味,方才罢休。
一阵狠厉啮咬拼杀过后,我与他唇角都沾了血渍,也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我抬臂伸手擦了擦嘴角,哼道:“就算恼羞成怒也休想占我便宜,就算是咬人,我也是不输人的!”
他大抵是输得惨了,颜面无光,呆呆看了我许久,这才沉沉说话:“萦儿,别人对你一分好你便十一分回报,为何你对我,总是可以如此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