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与楚清峄入宫拜见长辈。
太后她老人家对我非常热情,请安之后赏赐了许多好东西,
如此一来,皇后娘娘和贵妃也不会小气,除了红包,也有不少的好物什。
至于皇帝大叔,他大抵是最为小气的,竟然啥都没送,连喝媳妇茶的金锭都比太后娘娘小上一圈,实在是个太不称职的公公。
不过,我粗粗估计下了那些赏赐的东西的价值,发现就算哪天我被扫地出门了,只要带上那些东西,不但饿不死,还能混个不大不小的富庶之户,养几房小白脸,顿时非常之释然,连带着看宁寿宫里的景致也顺眼许多。
午膳后,楚清峄就被他老爹和太子老哥叫去探讨事情了,至于探讨的是国家大事还是床第小事,这就不得而知了。
因为此刻我正被太后拉住去逛御花园,顺便唠唠家常,我们聊的就是的的确确私事了,私密之事。
幸亏皇后有事离开,贵妃抱恙,只剩下我与太后,我与我家王爷的隐私才有所保障。
虽然我相信,这宫中不缺听墙角的,而且是永远不缺。
“萦儿,前两日睡得可好?”行至御花园水榭,刚刚坐下,便听到太后笑着问道。
我颔首,笑道:“还算不错。”唯一失算的就是你那病歪歪的孙子,精力如此充沛,折腾得老娘恨不得日日是白昼,黑夜永远都不会来。
“看清峄气色红润,身体比往日也好了许多,想来你果然是他的福星。”太后看起来非常欣慰。
此时此刻,我不知自己该做何种表情,只抿了嘴微笑做淡定状。
“皇祖母谬赞,能嫁给王爷,才是臣妾最大的福分。”
“诶,话可不能说。你是个好孩子,心气高,志向远,哀家知道,嫁给清峄,还是有委屈的。”太后慈爱地拍拍我的手,眼底是一片关切。
她是真的关心我的吧。我正欲答话,又听得她缓缓道:“清峄也是个好孩子。一直以来,哀家最疼的孙子就是他了。”她顿了顿,看着我,神色忽然就严肃了起来。
“萦儿,哀家是真的喜欢你这孩子。心地善良,但是性子太耿直,眼底容不得一粒沙子。你回边城待嫁前,是不是和清峄闹了别扭?”
我心中一惊,连这也知道,当时明明房间内只有我和楚清峄二人啊。
“是小音子与哀家说的。”纪二姑娘你唯恐天下不乱,我要拒绝你成为我表嫂。
“哀家自己养的孙子最清楚,他从小身体不好,性子自然也比别的孩子冷淡孤僻许多,心底却是极好的,极为重情重义。当年他的腿刚刚有些好转,在御花园独坐时寒症突发,若不是纪家那丫头刚好进宫,用针灸替他诊治,恐怕我们也就见不到他了。”
“哀家虽不喜那丫头,但是也知道,这救命之恩,对于清峄来说有多重要。这些年来,他一直保着她,并非旁人说的那样,这点你可一定要明白。”
太后说话间已经红了眼眶,握紧我的手,温言道:“他心中有的到底是谁,旁人不知道,你已经是他的妻子,可一定要明白。”
“如今纪弦琴已经搬回了太尉府中,皇上也为她选了一门婚事,她自不会成为你们之间的阻碍,你大可放心。”
“是,臣妾明白。”我低眉顺目,心中却有一处酸楚渐渐弥漫开来。
他是什么人,我自然是知道的,不然我也不会一心一意,非要嫁给他了。
只是我不知道,他是以何种手段送走了他保护了十多年的女子,断了那份情,只为了给我信任。
我逼得太紧了吧,走了一步险棋,幸好没有出错。
只是心底,没有任何喜悦。
“哀家知道,这皇家的媳妇,本来就是最难做的,有些事情,需要忍的时候,还是要忍。忍一忍,退一步,也许就海阔天空了。”太后收了激动的神色,淡淡笑道。
“哀家只要看到你们小夫妻琴瑟和鸣,恩恩爱爱就已经足够了。”
“臣妾明白。”我低低开口,语气坚定。
我会让他幸福,倾尽我之所有。
如果他的幸福,真是在我这方的话。
她了然地笑了笑,望向水榭外边,笑道:“哀家相信,清峄一定是个好丈夫。”
我循着她视线看去,正好看见那人从花间小径信步而来,纵然手中有拐杖,脚步一上一下,走的却是极稳,身子挺拔卓绝,仪态优雅,闲适如亭中信步。
他面上含笑,感受到我的视线,展颜浅浅一笑,加快脚步,丝毫不在乎失了仪态,朝我这边走来。
“你看,哀家没说错吧。”
我笑了笑,道:“臣妾一直信任他,从初遇那一刻起,就认定了他是我命定之人。”
即便他给不了我幸福,我也愿意陪他一起,受他该受的痛苦。
并且甘之如饴。
我奔出水榭,疾步走向他,他已经伸出手,我将手放在那纤长如白玉的手上。
我的手不大,却是黝黑的小麦色,粗糙带着老茧,那是握剑留下的,算不上好看。他的手,宽阔温暖,却柔滑如玉,好看的紧。那是握笔的手。
他的手掌刚好能包住我的,两手相执,便是整个世界,有剑有书,有声有色。
“萦儿,我来接你回家。”他唇畔含笑,轻声开口。
我扬眉,应了一声,道:“好,我们回家。”
……
我们并没有回家。
楚清峄说,在回家之前,要带我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没有人相陪,只有我与他。
当我踏进那个冷幽僻静的园子,就知道他要带我见的是谁了。
这个人已不是人,而是鬼。
“萦儿,这儿,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他牵着我的手,慢慢走在兰苑,开口解释道。
我站在他身侧,细细打量这个几次踏入却未曾好好看过的园子。
与宫中其他殿室相比,这兰苑的布置更像是个普通民居小院,幽静闲适,着实不像宫殿。踏入主室,看到的是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状似普通,凑近了看才发现是上好的乌木。
摇摇头暗自笑我自己,这皇宫毕竟是皇宫,即便再掩饰,那奢华的本质还是去不掉的。抬眸四处打量,这屋子怕是有年头没有人住了,虽依旧打扫的一尘不染,却没有生气。
这屋子的女主人,那个一舞倾城的女子,是为了什么,才会如此早早离世?
为情?
还是为自由?
“萦儿,跟我来。”清峄打断了我的沉思,轻声道,好似屋内还有人,生怕打扰。
我略略颔首,跟在他身后,走出主室,慢慢绕过去,豁然开朗,真是没想到,这屋后竟然是满园的矮树,都是被焚烧后的残枝,枝干都是黑乎乎的,然枝头仍旧有几簇嫩芽冒出,隐隐还有花蕊。
竟是桃花!
“这……”我诧异万分,上前迈了一步,手指轻轻拂过那嫩嫩的花蕊,指尖感受柔嫩触感,这才讶然开口,“真是没想到,桃花竟然也有如此强的生命力。”
“无论是人还是动物植物,只要它想活下去,就一定会成功。”清朗悦耳的话音在耳旁响起,我抬眸,正好对上楚清峄沉静的眼神。
“萦儿,其实我是见过你娘的。”他低声开口,我顿了顿,却不表示疑惑。我娘身为郡主,受太后喜爱不说,且素有美貌盛名,他在宫中见到她也是自然。
他敛了唇角的笑意,低声沉沉道:“萦儿,在我懂事之前,我记忆中最美好的地方便是此地。一到春日,桃花盛开,她穿着红裙子,你娘穿着白衣裳,两人在花中跳舞,那时候真觉得这世界上没有比她们更美的人了。”
“我喜欢你娘来宫中找她,因为她们一起共舞的时候,是她最开心的时候。从我有记忆开始,她一直不开心,郁郁寡欢,只有跳舞的时候才会开心。”
我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她”是谁,就是这个园子的女主人——当今圣上曾经的太子妃,与皇后之位失之交臂,最终被贬为美人的王氏美人——王兰。
很久以前翠玉给我讲的故事中的女主角。
“后来呢?”我握着他的手,认真问道。
我娘与王兰曾经是名满京城的舞技一绝,本身二人都是世家千金,嫁给我爹后又常常来往宫中,两人交好不足为奇。
清峄转过头,看向那烧得黑焦的桃树残干,低低开口,声音虚渺,恍若从遥远的天际而来。
“后来,她便疯了。再然后她放火烧了这个桃园,最后穿着她那件据说是她出嫁之时亲手缝制的嫁衣,在火光冲天的夜晚,一舞倾城。”
“御林军救得了火,却救不了这桃花林。父皇再厉害,最终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倒在地上。他们说,她是喝了鹤顶红,抱得是必死之心。”
他的声音很平静,连平常的温度都没有失去,甚至唇角那惯常的温柔笑意也依旧还在。
但我知道,这一幕幕他定然是看在眼中,那种看着自己在乎的人活生生地消失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这感觉有多糟糕,我懂。
我真的懂。
我只是握紧了他的手,努力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他。
他将我圈进怀中,下颔抵在我的发心,轻轻开口。
“她为了情,为了我,抛弃了向往的自由,一生都毁在了这座黄金牢笼中。”
“萦儿,你不是问我为何明明认出你来一直不肯说破?我怕,你只是因为内疚同情,真允了儿时的戏言,也如她一样永远束在这样一方狭窄的天空下,郁郁而终。”
“在你和我为了琴儿的事情起争执拂袖离去,然后慕隐不顾一切要回去找你的时候我终于慌了。我嫉妒,因为我没有慕隐这样的勇敢;我欣慰,你心中的那个人真的是我。”
他的声音好听悦耳,绻缱情深。
“她说,她希望我最终能找寻到自己的幸福,我本以为此生已无可能,可是老天怜我,让我遇上了你。”
“我带你来看她,因为我相信她也会喜欢你的。”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指明她是谁,可是语气中却可听出,他对她,比对皇后娘娘要亲昵许多。
我伸手努力抱紧,在他怀中坚定道:“相信我,我们会幸福。比谁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