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阳光明媚,是个好日子。
然我的心情却是灰暗一片。
楚清峄站在我身旁,抿嘴沉颜,那温润谦谦君子的笑容早已不见,整个人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陌生,冷漠。
他抬手为我理好发辫,接过绯绿手中的头盔,小心给我戴上,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无价之宝。
我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那好闻的气味,听着他极力克制的呼吸声,轻轻浅浅,如小虫啮咬钻进我的心窝,酸酸麻麻的难受。
我闭上眼,感受身上战衣的凉意,一如昨夜他的体温。
冰凉,舒适,熟悉得陌生。
昨夜,我们两个如同在母体里的双生儿,紧紧依偎在一起,汲取着互相的温度。我一夜无眠,而他亦是。
“萦儿,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他收回手,看着我的眼,凝重开口。
我抿抿嘴,想说些什么宽慰他的心情,他又沉沉开口,打断了我。
“你答应了又如何。你从来都是想做就去做,我这副破败残躯,如何能够阻止你?”
语气中的伤感让我的心微微一抽,抬眸望他。
他执起我的手,在我手背上轻轻咬了一口,似是咬牙切齿,“真想就这样把你一口一口吃进腹中,这样你就不会让我为难了。”
我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清逸出尘,眉目如画,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绻缱情意,令人迷失。
毫无疑问,他心中有我,而且很重。
可惜,他心中还有别的,比我更为重要。
“时辰到了。我出发了。”我避开他的眼神,淡淡道。
在踏出门的那一刻,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叹息,如斯如幻。
“卿卿,记得回来,你跑远了我追不上……”
脚步一滞,鼻尖有酸涩泛上,遍布四肢百骸。
“你还欠我一个解释,我又如何能不回来?”我背对着他,勉力笑道,“娘子不在家,相公可要遵守夫道,切莫受其他女子诱惑!”
也不待他回答,掀袍跨过门槛,大步而去。
在城门口见到许慕隐的时候,我大吃一惊。
他一身戎装,腰佩飞星,身旁是高大的黑马。
“表哥,你……”我吞了吞口水,艰难开口。
他扬眉一笑,依旧魅惑,对着我,单膝及地,行礼道:“先锋将军许慕隐,见过元帅!”
“……”
“陛下也太乱来了!”我去无妨,但是许慕隐是许家唯一的男丁,如若有个三长两短,我那老外婆如何承受得起?
行进在路上,我还是觉得此事不妥。转过头对身侧的许慕隐皱眉道:“表哥,您看,您要不回去吧?”
他拧眉,不满道:“元帅这话何意?末将是皇上钦点的,您是嫌弃末将,还是嫌弃皇上?”
“……”我用不起你好不好。
我欲哭无泪,当狐狸重新上身的时候,我也回到了词穷的时候。但是心情却是好了许多。
潜江至京城千里,我心中牵挂前方,昼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潜江城外。
我这才明白皇上派许慕隐过来的目的。这大军首帅江不易本是王氏族人,声望颇高,却在过江时被敌人利剑射中,不幸殉国。
这军中有许多将领是江不易亲手带出来的,此次临时易帅,换的还是年轻女子,任何一个人都会受不了,如今又是危及关头,若是没有一个有威望的人来压着,恐怕事情只会愈演愈烈。
许慕隐虽年轻,却是常年在宦海中沉浸出来的人精儿。再不济,侯爷的身份也是明晃晃摆在那里的,连堂堂侯爷都成了我的马前卒,其他人即便有怨言,也不敢明着抵触我。
入夜时分,江风阵阵。
此刻暮色极重,我站在江边,极目远眺。江对面一片黑蒙蒙,什么都看不清。
“在担心姑父他们?”许慕隐不知道何时出现在我身边,突兀出声。
“担心有什么用?想着如何过江才是正事。”我沉沉叹了口气,也不想掩饰脸上情绪,转过身回道。
他负手站在我身后,神情是难得的平静。
“明日过江,你可有信心?”
我不语,只瞅了他一眼。他见我不答话,又走近一步,勾唇一笑:“为兄不是说了,切莫担心。若是没信心,多看看为兄,这不就信心百倍了?”
“噗……”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噎到,笑道,“表哥说的是,只要有你在,这数十万大军都是信心百倍。连那战马都不例外。谁让表哥您是天生丽质,倾国倾城呢。”
他闻言只“呵呵”地笑,丝毫未见不悦之色。
“哪里哪里,不及表妹。”
我俩对视一眼,最终在江边放声大笑。
“表哥,谢谢你。”我笑够了才开口道谢,第一次如此真诚。
也只有他,能让人在如此严峻的形势下还能将气氛调节轻松,只用三言两语。
他亦收了笑,在我身边立定,沉沉道:“不必。主帅心情好了,我们这仗的胜算才会大一点不是?”
我抬头,迎面有风吹来,明明是初夏,却觉得一阵寒意上身。忍不住抱了抱手臂,片刻后身上便披了一件披风。
“夜深了,你也早点休息吧。”他皱皱眉,关切道。
他这一说,我倒真觉得困顿万分。淡淡应了声好,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打了个哈哈,便往回走。
他也跟在我身侧,二人一路说说,分析下如今形势,很快就回到了主帐。
“萦儿……”在我掀开帐帘,猫腰要进去那一刻,听到许慕隐的唤声,不是“表妹”也不是“主帅”,而是久违的“萦儿”。身形微微一顿,回头看他,目带疑惑。
他顿了顿,俯身下来,手指要触摸我的脸,我习惯性地往后一缩。他微微眯了眼,旋即笑道:“还是像以往那样,像只带刺的小猫儿。”
我没好气地哼了哼:“无聊,我困了,去休息了。”
身后有轻笑传来,在我即将进帐的那一刻,听到一句问话。
“明日开始,即将与文衍相对,势必你死我活,你可做好准备?”
在听到那久违的名字时,呼吸还是情不自禁地一窒,低声回了一句:“我们在几年前就已经站在敌对的位置上了,又有什么准备与不准备的?”
我与文衍,迟早会兵刃相见。
我现在只祈祷他莫伤了我父兄,不然我上天入地,倾尽全力也不会放过他。
进了帐,躺在榻上,想翻翻兵书,却抵挡不住阵阵困意,偏偏嘴巴还淡得不行,总想吃点甜的。
真是奇怪,我这几日夜算不上过度操劳,为何身子总觉得犯懒,提不起劲来。
而且对以往最爱的那些烤肉和美酒统统都失去了胃口,平日里最不喜欢的甜食,倒是分外想念的很。
尤其想念那冰糖葫芦,酸酸甜甜的,想起来就流口水。
唉,果然当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王妃,现如今在这入目皆是汉子的军营,只觉压力被增。想吃串冰糖葫芦都没有人可以使唤啊。
我靠在软枕上,眯着眼,幻想着已经到嘴边的冰糖葫芦,那红红的山楂用糖衣裹着,晶莹剔透,诱得不行。
就这样想了一夜的冰糖葫芦,现实吃不到,也只有在梦中饱饱口福了。等过了江,非要折腾许慕隐这只狐狸给我取搞几十串冰糖葫芦吃个够本。
他是狐狸,搞几串冰糖葫芦,应该是再简单不过了吧。
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念想最终还是成了空想。
我从未想过,他会以这种方式离开。
当他倒下的时候,我捂着他胸口的汩汩流出的鲜血,整个人都在颤抖。
“傻丫头,我还没死,你哭什么?”他苍白着脸,扯了扯嘴角,似是想笑。
我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已经是一阵凉意。虎着脸想要扶起他,狠狠道:“不准胡说,本帅只是被风了迷了眼。”
“呵呵呵……”他似乎是抑制不住,偏还要调笑一句,“看到表妹你为我落泪,我这剑受的还是真值得。”
“不许胡说!”我几乎是怒吼出声,可惜声音都是颤抖的。心底有巨大的恐惧弥漫,快将我整个人吞噬。
他闭了闭眼,重重喘息一声,我只觉身体一重,已经被人推倒在地,上方沉沉,传来闷哼声。
定睛一看,在看到他背上新加上的两只利箭,恐惧在这一刻变成了绝望。
利箭穿心。
他为了护我,再次以身为盾,生生受了暗箭。
“是为兄自私了,可是能这样与你亲密,看着你为我落泪,即使是死,我也觉得是幸福的。”
我记得他手指温热,带着微微的血腥滑过我的脸庞,为我拭去泪水。
“我只是难过……我只是难过,不能在一旁陪你一起老……”
泪落,他的手指终于滑落,那细长好看的的狐狸眼,微微启开,却再无潋滟神采。
怀中的躯体明明还带着温度,为什么血却渐渐凉了下去。
我瞅着这张俊美无俦的脸,依然难以置信。
那个曾经喜欢眯着狐狸眼,带着戏谑笑意捉弄于我的许慕隐,竟然真的就这么轻易地走了?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这是谁的声音,如此沙哑,如此哀伤?是我的吗?
我是天不怕地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沈萦啊。
我拿过他手中呜呜铮鸣的飞星,握紧手中的流彩,抖了抖双剑,起身冲入激战中。
“给我杀——”
厮杀呐喊声阵阵,战鼓隆隆。
我如一头已经疯了的野兽,双手持剑。
我要为许慕隐报仇,为我所有在战争中失去的弟兄们报仇。
文衍,我要你血债血还!
明明昨日,他还站在我身边,为我解忧。
当渡江战役打响的时候,许慕隐明明还稳稳地站在我的前方,指挥若定。
在下船的时候甚至还与我开玩笑说,你看,有为兄在,其实渡江也不是难事。
那长眉微扬,细长好看的狐狸眼中灼亮灼亮,璀璨耀眼如天边的星星。他手中的飞星流光四溢,衬得他整个人宛若战神。
如果可以,我宁愿回到我们生疏的时候。
看他如往日那般问我:“表妹,新婚燕尔,缘何气色如此差?”狐狸眼斜飞,语气一如往常戏谑中带关切。
俊朗身形隐在那一袭玄色黑袍之下,撑着油纸伞,整个人似乎要融在这雾这雨中,身影模糊,偏偏那五官如刀凿,一双斜飞狐眼,黑瞳中仿若有摄人心魄的力量,能把人吸引进去。
如今那人,静静躺在地上,再也不会说笑,再也不会嘲讽。
神情安宁,恰如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