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文衍对我倒是真的放松了许多,我也能时常能在如画陪同下,在花园里散散步,做些赏花观鱼之事,而他自己似乎是忙于其他国事,也极少来烦我,我也乐得耳根清净,反正为今之计,我能做的也只有静观其变,等待一个好的时机。
大抵是继那小宴三五日之后,如画在为我梳妆之时,无意间提起园子里新放养了几尾锦鲤,据说是大燕燕王带来的珍贵品种,罕见的很。
我本就对这种赏花观鱼的事情没甚兴趣,而且还是那人带来的,更是没什么兴趣。
“娘娘,您穿这衣裳真好看。整个人精神气一下都出来了。”
我低头拨弄腰间流苏,微微一笑,好看是好看,只是过于繁琐了些,有些束缚手脚,不过,终究是有些好处的……
在园子里逛了几圈,就有些乏了,找了就近的水榭,倚栏而观,却也是个极佳的赏景的地方,如画早已命人布好了糕点茶水,水榭里还置放了琴桌,置放了一把古琴,旁边香炉的檀香也已经点燃,轻烟袅袅,若是此刻如有人抚上一曲,再有美人随曲曼舞,那可真算是人间一大乐事了。
“娘娘,您觉得此处如何?”
放下手中茶盏,抬眼看了如画一眼,笑了笑:“景美,人更美,自然是非常好。”只可惜莫说我真无这种雅兴,而且这檀香的味道,实在熏得我难受,但也无心去欣赏那所谓的锦鲤,只拢了拢衣袖,往靠园子的栏杆处坐下通通风。和如画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儿,这也算过得闲适。
冤家路窄,好事多磨,有些时候,事情总是不会照着你想要的方向去发展;而有些人,你越是不相见,却越是在你眼皮子下打转,这大抵就是所谓的狭路相逢。
“我道是谁有这般雅兴,却原来是嫂嫂,看来您身子是大好了。”
我勾了勾唇,只淡笑:“有劳公主挂心了。如画,还不见过大燕的燕王殿下,公主的准驸马。”“准驸马”这三字我故意念得极重,看向那人的时候,似笑非笑。
应当不是我眼花,我看到他的身子似乎晃了晃,然再定睛一看,他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和煦。心中冷笑,想必还真是我错看了,人说妇人有身孕之时,眼花也是惯常的毛病,只是不曾料到,竟然心口还有微微的悸痛。
如画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只见到月姬和楚清峄那一刻愣了神,随即早已缓过神来,福了身子行礼,让人伺候着二人落座。
一时无言。
我向来最不喜沉默,但如今,要让我与这两人说话,却也绝非我所乐意的。今日,我瞧了瞧那把古琴,再瞧瞧那人,依旧是浅浅的笑容,眉间抑郁未散,却多了几分稳重和肃然,这便与以往那个人不同了。许是我太久未曾见他,又许是心凉透了,此刻再看,竟然有种全然陌生的感觉。
“听闻王嫂一舞倾城,迷倒了我王兄,当日不知道小妹今天有没有眼福得见呢?”
我愣了一愣,将视线调回,说话那人言笑晏晏,一副期待模样,不禁在心底冷笑,看来往日果真是小觑了此人。既然不知此人打的是什么主意,索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微微笑了笑,道:“大王怎么没说,比起舞蹈,我更喜舞剑?只是不知道公主敢不敢看呢?”
“嫂嫂这话说得,我大秦也算是马背上得天下,缘何看不得舞剑,只愿嫂嫂这舞剑可不要只是绣花枕头就好。”她笑了笑,随后拍了拍手,即刻便有侍者捧剑上来。
“嫂嫂,你觉得此剑如何?”
那剑我只消看一眼,不必出鞘,便已知晓。再看月姬身旁端坐之人,面如冠玉,神色未有半分变动。
我笑了笑,竟然发现先前那种悸痛大抵是心冷了太久,如今也无甚大的感觉了。这姑娘脱了那层温柔善良的皮,说话字字句句都藏着刀剑,火药味十足,但倒是比以往有趣多了。
公主盛情相邀,岂有不赏之理?我起身,从那侍者接过宝剑,轻轻一用力,剑便脱鞘而出,手指拂过剑刃,指尖有一层滑腻质感。心中暗暗一喜,那人说话果然没有作假,再仔细打量了圈周围,亭台楼阁,翠木葱葱,掩着远处的朱红色高墙,果真是舞剑好景致。
“果然是好剑,”将剑入鞘,我微微一顿,不无惋惜地抬了抬自己的宽袖,叹道,“可惜这衣服穿的着实不搭,如若公主不嫌弃,让我换身衣服出来可好?”
“既是好武艺傍身,服装又怎会累人?”
月姬拊掌,歪首看我,眸色明亮。我不动声色,抬袖遮面,只笑盈盈地望向她身边的毓秀男子,吃吃一笑:“都道大燕国的燕王殿下才貌双绝,如若有幸能得王爷弹奏一曲,本宫也斗胆献献丑了。”
那人只盯着我看了须臾,凤眸潋滟,情绪错综复杂,最终却还是回归于一派温和的平静,掀袍起身,缓步走向琴台,落座,调琴,试音,一气呵成。
“清峄,你做什么?”我看向月姬,果然她有些坐不住了。
楚清峄只抬头看了她一眼,温声道:“本王只是很想看看让秦王不惜一切代价的美人舞技有多美而已。”语气虽柔和,却透着一股子威严,不容置喙。
我瞧瞧月姬,那清秀的脸上已经是苍白一片,不服气的神色分明未褪去,却已经有哀伤无奈浮上面庞。
看,费尽心思得到了,却温暖不过片刻。
我凉凉一笑,抬袖转身,脚步一滑,拔出侍者捧着的剑,未待他反应过来,已经轻轻巧巧滑出水榭,提气纵身,持剑立于河畔杨柳树旁,“那本宫就先过王爷殿下抬爱了。”
他抬首与我对视,我一笑,挽了剑花,做了请的姿势,也不知是否是我眼花,他似乎是怔松了片刻,这才低下头,拨弄琴弦,有琴声铮铮而出,我心头一凛,凝神看剑,脚步轻移,随乐而动。
在裙袂扬起的那一刻,手起剑落,长长的裙裾在空中随风飘去,在那琴声响起那一刻,我的心思确实有微微的波动,随即闭气凝神,剑随乐动。
诚然我俩落到这般处境,我握的还是这把赤霄剑,他谈的亦还是这曲子,唯一不同的怕是——弹琴的人已经不是那清明的心境,而持剑的我,舞的也不是当日那剑法。
也罢,也算夫妻恩爱一场,我沈萦虽一介武人,就以此舞来完结我们之间的爱恨情仇恩恩怨怨。
琴声愈烈,我手中剑招变幻愈快,舞步飞快,在旋转的空隙间可见月姬又惊又怔又怒又哀的表情,还有那抚琴之人所露出来的惊艳和惶恐。
我在曲子尾声时刻,飞身立于离墙最近的假山山顶一角,身上衣服繁杂之处尽除,收剑而立,将下面的表情尽收眼底。
“燕王爷,不知本宫舞得如何?”我遥遥相问。
他静默不语,白玉般的俊脸更显苍白,口中喃喃,分明唤的是“萦儿”,此刻我竟恨透了自己那极佳的眼力,看着他那般神色竟还会心痛。
相公啊相公,为何我们会落到这般田地?
你若真要江山,只要你坦诚相待,我又岂会不助你?
我沈萦,难道就真比不得你身边一个异国公主吗?
“爱妃,你在做什么?还不下来?”一道厉喝传来,打断了我的沉思,一眼望去,正是急匆匆赶来的文衍,他身后已经跪了一地的侍女。
是啊?我在做什么呢?我轻笑,左手抚上微微有突起的小腹,叹了口气,调转了视线,看下那匆匆赶来的那人。
“你说我在做什么呢?师兄?”
“你——”他企图飞身上来,我持剑一指,冷喝一声,“别过来!”
“你别乱来,剑气凶煞,会伤到——”他似乎也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音戛然而止,只缓声道:“萦萦,快下来,乖。”
我怔了怔,旋即定了心神,嗤笑道:“师兄,你担心什么?该担心的从来不是你,不是吗?”
那琴后面端坐之人仿似入了定一般,我只定神盯了他一会儿,随即笑开。既然铁了心放弃之人,又岂会轻易变色,若不然我今日又怎么会将自己逼到如此境地?
“文衍,若你真还是我当日的师兄,那又该多好?”我摇摇头,心中的苦仿佛蔓延到了唇边,连呼吸都是隐隐作痛,空气中弥漫着无尽的苦意。
“楚清峄,我,沈萦,以此舞谢你曾给我的所有的一切,从此毫无瓜葛,一刀两段!”在成功看到下面的人脸色剧变后,心底有一股凌厉的快感油然而生,举起手,将剑刃贴在脖间,扯了个笑容给下面的月姬,缓缓张口。
“我祝福你们百年好合……”
冰冷的剑刃划过皮肤时候,有微微的疼痛,而更多的是温暖,温暖的血液从剑刃滑落,滴到手上,是莫大的暖意,心底有声音在呐喊,快点,只要闭上眼,就可以睡了,香甜一觉,再无噩梦。
我缓缓合上眼,俯身向下一跃,耳边有凌厉的风声,还有隐约的呼唤,好像有人在叫我名字,声音凄厉,好像,是我那曾经的相公吧?不过,那些已经与我无关。
冰冷的池水瞬间包围了我,我放宽心,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