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八个月时,马上就要到农历春节。连清池一定是要回家过的,王阿姨也有自己的家人要团聚,沈傲自然要和李菲一起过,于是沈默菲每天都开始焦躁起来,有一种世界这么大,她却无处容身的感觉。
连清池问她时,她说会和沈傲一起过年,他见她一脸毫不在意的样子,也就没有怀疑,加上连家老爷子最重视农历春节,交代了沈默菲一番后,他便回了连家老宅做准备。
农历二十四是小年。连清池的几个堂弟堂妹都已结婚生子,这一天老宅也格外热闹,大的小的奶娃娃都聚在了一起,老爷子坐在厅里一一派发红包,哪个孩子嘴甜哄得老爷子开心了,红包便会多拿几个,要是恰好碰到老爷子兴致来了,孩子的父母也就跟着拿赏赐。
连清池坐在一边冷冷的看着厅里哄闹的那一幕。
明明是血脉至亲,这样的画面却叫他有一种感觉,这些个明眸皓齿的孩子,一个个就像是精明狡猾的大臣,而中间坐着的那个老头似乎就是这个小小王国的皇帝,每个臣子都费劲了脑汁想要讨得老皇帝的一个青睐,腆着脸,嘴上都似抹了蜜一般,臣子们都有自己的幕僚,虎视眈眈的隐藏在屏幕后面,皇帝眼睛一眨,这些幕僚们都能飞快的做出反应。
没想到他的弟妹们能将这些孩子教得这样好。连清池抿了一口酒,眯眼看着这出戏轮番上演。
孩子毕竟是聪明的,侄辈的孩子,又比他那一辈聪颖了许多,就连才两岁的奶娃娃,都会咧开嘴说一声“太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再恰到好处的露出脸颊上两个深深的酒窝。
老爷子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连清池也觉得好笑。
犹记得他小时候,每逢过年过节,父母背后教他各种说辞,到了老爷子面前,他都只会糯糯的叫一声“爷爷”,连一声问好都说不出口。所以从小便被堂弟妹们排挤,从小就只看到爷爷的嘲讽与父母的怒骂,可惜他看得到长辈的失望,他们却从来看不到他的自尊。
那样的回忆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不知道哪一天,老爷子开始正眼看他,也不知道哪一天,父母开始讨好他,待他心里升起了某种希望,却讽刺的发现,他们不过是想要他手里的那些个公司。
以前曾一度以为,任何人的家庭都是这个样子,外面世界的尔虞我诈,内部家庭一点也不逊色。杨一杨唯家里似乎也是这样,柳家虽没到这个程度,却也相差不大。遇上了沈默菲,才知道这个世上还会有这样的女儿,还有这样的父亲。为了亲人去牺牲自己,连家从不会有这样的情况,谁的父亲将死,他的儿女们只会虎视眈眈的盯着遗嘱,像沈默菲这般愚蠢的女人?连家真的没有。
连家是一个小王国,在这个王国里面的人就要遵守它的规则,如若他不是长孙,如果他不是自己创立了两个月入千万的公司,像他这样从小不守规矩的,在连家会被啃得骨头都找不着在哪。而这个王国里面,有资格制定规则的人只有连家老爷子,老爷子年纪大了,儿子们之中找不到满意的继位者,便在孙子中间找,于是再过几个月连氏的换届便像是立太子一般,谁能拿到总经理的位子,谁就是储君。
连清池有九个堂弟,五个堂妹,个个都削尖了脑袋往总经理的位子上凑。有时候他看着这些弟妹们的表演,也会觉得好笑。可是笑过他们,他又开始笑自己。
就像现在他心里笑着这些侄辈的孩子,却突然想到自己以前更可笑,明明想要亲近爷爷,却开不了口说一句恭维的话,他记得自己也曾妥协过,每每下定决心张嘴要讨好连家老爷子,却终究抵不过心里的懦弱和耻辱。至少现在这些侄辈的孩子比他勇敢,他的弟妹们的手段也没他狠厉,所以他觉得无奈,觉得好笑。
可是,即便现在再怎样不堪,他却不可能停手。永远记得十岁生日那天,他独自一人对着蜡烛许下的心愿,有朝一日让他掌管连家,他定不会叫今日这样的事情再重演,连家有他这样的受害者便已足够。
连清池晃晃手中的酒,暗红色的液体在灯光的照耀下越加盈亮,透过杯中波澜,他看到母亲连张如玉朝他走过来。
微微皱起眉头,还未来得及躲开,便被连张如玉叫住。
“又躲在这里,去和爷爷说说话啊!”见连清池没有吭声,连母也没再劝,只问他:“那个孩子什么时候生出来?是儿子吧?还有五个月就换届了,稳重些,不要出什么岔子。”
他“嗯”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还有两个月。”
连母朝厅里望了望,叹了口气,喃喃念叨:“生出来给我带,不要又像你一样,叫你和爷爷说句话,似乎要扒了你的皮一般。”
连清池不耐烦,杯子在桌上重重的一放,皱眉说道:“你已经失败过一次了,还想在我孩子身上再尝试一次?”
连母闻言,柳眉倒竖,忍住脾气斥道:“清池,怎么和我这样说话!我也是为着你好,嫁到你们连家这么多年,我每时每刻都在为你们父子二人筹谋,你不感谢我倒罢,今天过年,还和我这样说话?!”
连清池笑了笑,眼前妆容整洁的女人,真的是他的母亲?为他父子筹谋?不说那是她心甘情愿,不说那是她身为人母的责任,单单这样怨恨的语气,就已把自己当做了他连清池的施恩者,他不禁怀疑,莫非他父亲当年也和他一样,找了另外的女人生下他,再和大小姐张如玉结婚?
连母见他神色冷漠,心里越加忿恨,却不好在这个时候和他吵,按捺住火气,说道:“不管如何,今天你得把老爷子哄开心了,你那些弟弟不是有了孩子便是结了婚,只有你,年纪最大,不结婚也没孩子,你看看你那些婶婶,哪次过年过节不给我脸色看,哪个老爷子没给镯子链子股票基金的,只有我,一个红包就打发。”
连清池瞥了连母一眼,伸手揉了揉眉心:“你要股票基金,镯子链子,尽管找爸爸要,要是你有那个本事,也可以去找老爷子要。”
连母大怒,恨不得将手中的杯子狠狠摔在地上。
连清池不想再和她争执,放下手中的酒杯,朝厅里走过去。
连家老爷子见了他,招手叫他坐到旁边,对怀里搂着的小男孩说道:“云云啊,长大可要向你伯伯看齐。”
云云的父亲马上僵了脸色,一动不动的立在一旁。
连清池不语,从兜里掏出几个红包,笑着塞了一个到云云手上。
小男孩嘴虽甜,毕竟不懂大人之间的争斗,接到了连清池的红包,便从老爷子手上挣了挣,嘻嘻笑着扑到了连清池怀里。
连清池被这团小东西撞得愣了一下,换来老爷子一声大笑:“连家就差你一个了,趁我还在世,赶紧抱一个重孙子给我!”
其他还几个未生子的,被老爷子这一句话堵得脸色皆白,却还要强颜欢笑的劝慰他:“爷爷身体这么好,活到一百多岁都还健康,可千万别这么说。”
明明每年都要轮番上演这么几次的,这一刻连清池却觉得分外烦闷。怀里的小男孩皮肤白嫩,眨着一双大眼睛看他,也许对他这个伯伯较为陌生,又充满好奇,伸手怯怯的想要摸他。
“云云,告诉伯伯,今天几岁了?”
云云的手终于摸到了他的脸上,软软的沿着他的脸庞摸了声奶气的说:“云云去年三岁,今天过年,妈妈说云云虚岁四岁了。”
说话还有些不清楚,将“妈妈”叫成了“马麻”,逗得连清池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环抱住云云,在他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
老爷子手中早已抱着其他孩子,云云的父亲是连清池的二堂弟,见自己儿子只腻在堂哥怀里,不禁气得朝妻子瞪了一眼,云云妈妈愣了愣,才走到连清池面前来将云云抱走。
怀里一下子空了的感觉让连清池怔了怔,竟一下子想到了沈默菲。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儿子还在肚子里便十分调皮,时常动手动脚,将默菲折磨得哀叫连连,而这个调皮鬼好像特别好动,只要他或者默菲轻摸着肚皮,他便要伸脚来踢,他们的手走到哪,小屁股的脚便踢到哪。
连老爷子看了眼连清池,笑道:“坐在那里傻笑,羡慕的话自己也生一个,生出来爷爷帮你教。”
连清池反应过来,看到对面连张如玉受宠若惊的脸色,心里不由得暗了暗,却只能笑着和老爷子道谢:“爷爷要是帮我教儿子,我可省了不少事。”
老爷子笑起来,对他斥道:“那还不赶快生?!”
连清池马上站起来,笑着朝老爷子挥了挥手:“遵命,我现在就去生去了!”
一屋人哄笑着看他走出门,有嫉妒之,有羡慕之,此时却都一脸微笑,围着老爷子嘘寒问暖。
出了门,连清池才觉得心里一松,压抑几天的心情开始好起来,上了车下意识的就往默菲那里开去。
一路上想着老爷子今夜的话,虽然老爷子说得这样明显,可是此时他却一点都兴奋不起来,早就领教过老爷子的厉害,一张慈爱的脸,逢人都是眯眼微笑,说话也总是将对方捧到高处,可是连清池却知道,往往一个人被捧得越高,最后摔得也就越惨。
还未等他想明白这段时间自己有何错漏,车便已经开到了默菲楼下,停稳车,他才想起此时默菲应该在沈傲家中。
可是他抬头看去,她的窗口竟亮着灯,一排白色的灯光在黑暗的楼层里分外显眼。她怎么会在家?难道没有和沈傲一起过年?
打开门时,他看到沈默菲正躺在沙发里看晚会。电视里一个男歌手在唱歌,她轻声跟着哼唱。他开门原本就轻手轻脚的,此刻默菲又沉浸在歌声里,压根没听到身后的动静。
他慢慢走到她身后,看了眼茶几上乱糟糟的食物包装袋,再看了眼沙发里故作兴奋的某人,心里不禁又好笑又好气。怕突然出声吓到她,他只好绕过沙发往她面前走。
默菲张着嘴愣在原地,看了眼走到她旁边坐下的连清池,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有些尴尬的咳了咳,将电视音量调小,问他:“你怎么过来了啊?”
“这句话是应该我问你,没有去沈傲那里?”
沈默菲神色闪烁,瞟了眼电视上的时间,说道:“去了啊,吃了饭就马上回来了!”
连清池嗤笑一声,往后躺倒在沙发里:“吹牛不打草稿,从沈傲那到这里,来回要两个小时。”
沈默菲的谎话被当场戳穿,有些不好意思,见他一脸挪揄,忍不住伸腿踢了他一脚。
“还踢人了!”连清池坐起来,一把抓住她的脚,啧啧了两声:“两只肥脚,小心我给炖了吃了。”
见她一脸菜色,他的心情忽然就好了起来,忍不住哈哈笑出声,在她肚子上摸了摸:“今天儿子乖不乖,有没有做运动?”
“没有呢,一整天都好乖,没动一下。”
“是么?”他凑上前去听了听,“也许是我不在。”
真臭美,沈默菲见他今晚似乎有些和平常不一样,竟然没怪她又骗他,还这么好声好气的和她说话,难道是过年的缘故?
“晚上吃了什么东西?”
默菲看了眼桌子上的食品袋,有些心虚的没有开腔答话。
连清池叹了一声:“这么大个人了,肚子又这样大了,竟然还这么任性。”
他说这话时脸上并无怒气,只是掩不住一脸的疲惫,沈默菲有些吃惊,又有些好奇,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仿佛没有疲累的时候,更加不会像现在这样,她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她竟直觉,也许他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强大。
连清池看了她一眼,站起来说道:“傻坐着发什么呆?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沈默菲想了想,报出了一连串的名字,连清池记下来后便出门采购,不过半小时左右便提着满满几大袋食物回来。
两人在桌边坐下,安静的开始吃饭。
沈默菲偷偷抬头看了眼他,却被他的视线撞个正着。
“怎么了?不好吃?”
“没有没有。”
她只是突然心里有些触动罢了,这是她独自度过的第一个春节,以前每到小年夜,家里总是欢笑声不断,即使父亲生病那两年,过年时大家也总是高兴着的。她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在干吗?在和父亲包饺子?还是和沈傲吵闹?似乎又好像一家三口坐在一起看电视?连清池出现在她眼前时,她不能不说很惊讶,甚至有一丝喜悦,只是还未来得及延续心里的欢喜,便注意到他神色间的疲累。
她想问他,张了张嘴却没问出口。倒是连清池见她一脸纠结的表情,不由得笑出声,问道:“第一次一个人过年?”
她点点头,对面的男人眯起眼,脸上的笑容全都收敛起来,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过了好半响,才听见他说:“明明这么在乎家人,为什么还要赌气?”
沈默菲从未和他谈过自己的亲人,他也从不过问,现在他忽然问起,倒叫她愣了一下,好半响才说道:“谁赌气啊……”
他轻笑了一声。怎么不是在赌气呢,要是不在乎,就不会这样赌气,今晚就不该是她一个人在这里度过。
没有想到她是这样重情的人,这点倒叫他不知如何面对。既然她如此在乎亲人,那么对于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如此吗?
联想到两个月后,连清池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出一种不确定的想法,这几个月她怎样对待肚中的孩子他都看在眼里,如若真像合同中的规定,生完孩子她便要彻底离开,岂不如生生剜下她的心头肉一般?亲眼见过她是怎样在乎自己的父亲和大哥,也感受过她对她母亲的责爱,再加上这几月的相处,她时时看着肚子微笑,完全已是一个为人母的姿态,以至于现在……他竟然开始犹豫。
也许……有一个既能不触动他的利益,又能保全她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