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清池没有再去找沈默菲,那一日她的话,像是在他心里扎了根,夜深人静时,总是盘绕在他心头,不肯离去。
他似乎遇到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瓶颈,而可笑的是,他竟然不知道到底哪里错了。他认为相处愉快的时光,在她眼里,成了煎熬,或者,就像她所说的那样,成了区分他们两人差别的标志。可是,哪里又有什么差别呢?他待她,一直算是尽心尽力,所谓差别,也只是她的心理作祟罢了。
有时候也会想,自己到底是因为过去岁月的美好,不愿意放她走,还是单纯的对她的反抗感到不快而已?毕竟在他眼里,她一直是那么乖顺的女人。
杨一对他的离开感到不解,他只是一笑置之,自己都没想明白,去找她又有何用,再像以前那样强拖着她走?不,他知道她厌恶那样的方式。
安静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柳茹意终于耐不住连清池的无动于衷,主动出击了。
杨一在一大早就拿着晨报跑到连清池办公室。头版赫然是柳茹意抱着小泽的大照,旁边还刊登了一张连清池抱着小泽的高清照,文字描述更是十分离谱。
连清池皱着眉仔细看报上刊登的照片,柳茹意抱着小泽那一张,像素清晰,恐怕是她早已准备好的,而他和儿子那张——连清池笑了出声,分明右边的默菲被截了去,成了他们父子二人的合照。
“老板,你还笑,我就说了柳小姐手段厉害,你明明知道她会有动作,干嘛任凭她去啊?”杨一急得抓耳挠腮,偏偏再看当事人,竟然悠闲的坐在皮椅里,一边看着手上的报纸,一边若有所思的笑着。是啊!竟然还在笑!
“老板!连总!连清池!”
杨一的三声咆哮唤回了连清池,他咳了一声,将报纸丢到垃圾桶里。
“是我对不起她,她要做什么随她去吧。只是,小泽那边,不要让记者找到。”
杨一大叫一声,抗议却被连清池忽略。
没办法,焦急的杨秘书只好在连清池办公室踱来踱去,半响后,才抓着报纸兴奋的问连清池:“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了!”
连清池瞥了他一眼,后者兴奋的问:“叫苏家还有老爷子这两边与柳茹意互相厮杀,你站在旁边看热闹是不是?!”
连清池笑了一声:“杨秘书,你总算聪明一回。”
杨一干笑两声,忽然想起远在向县的沈默菲,心里跳了一下,见老板这几天似乎一切都正常起来,才壮着胆子问:“那……要是沈小姐知道了,会不会误会你?”
连清池沉吟几秒,没有回答杨一的问题,只沉默着继续手上的工作。
到了下午快下班时,杨一拿着文件准备去找老板,却被张小白叫住:“喂,老板刚出去。”
杨一点了点头,轻声问小白:“那个,今天和沈小姐有没有联系啊?”
张小白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说道:“你是想问我默菲知不知道今天早报头条吧?嗷,她开始是不知道的,不过我特地嘱咐她去买一份报纸看看,不知道她去买了没有?”
杨一气得捏起拳头,恨不得将面前搅混水的张小白打一顿,却听见她嘀嘀咕咕说道:“我刚和老板说完这件事,他就一阵风一样不见了,不会真找默菲去了吧……”
杨一嘶哑咧嘴看着张小白,好半天才吐出三个字:“算你狠!”
……
连清池确实正在赶往向县的路上。
虽然和自己说过暂时不要去打扰她,可是,他今天去,只想去看看她好不好,儿子乖不乖,或者,只是去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误会了他。
到了向县时,正是饭点,天色已经渐黑,连清池开着车慢慢的朝“小城客栈”驶去,刚刚迫不及待的心情,此刻竟然变得有些踟蹰,她在做什么?会不会见到他后又是那样冷漠的神色?她上一次便已说过不要再见,可是,他终究还是来了,她会不会有一丝欣喜?亦或是,她根本没有期盼过这个时刻?
将车停在“小城客栈”旁边,连清池没有下车,只是点了根烟,坐在车上看着空无一人的小院。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身影闯入他的视线。
儿子在她怀里扭动,啼哭的声音阵阵传入他的耳中,他见到她抱着儿子在走廊焦急的踱步,紧皱的眉头,还有苍白的脸颊,让他的心在那一瞬间狠狠的揪了起来。小泽的哭声越来越大,过了一阵,他看到她朝门外走来。
连清池呆呆的看着她越走越近,直到手上的烟头燃尽,他才回过神来,视线仓惶的落到附驾座位放着的一箱玩具上——都是小泽的最爱,最上面,便是儿子最喜欢的那个红色小皮球。
曾经,她与儿子都在他身边,无论什么时刻,他都能见到她抱着孩子的身影,可是现在,他却要坐在这里,默默的看着他们,她抱着孩子的这一幕,成了他最希冀的宝贝。
他伸手拿下那个小小的皮球,儿子顽皮的啃咬皮球的画面似乎就在眼前。
可是,默菲却没有再走过来。
宋成弘正笑着朝默菲走去,手上似乎也拿着一个圆圆的小球。
他看到小泽止住了哭泣,抱着圆球咧开嘴大笑。他看到宋成弘离她很近,也是笑意满脸,他甚至看到他凑到默菲耳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话,将她逗得笑了起来。
他颓然的动了动手,手上的皮球顽皮的挣脱,无声的掉在了地上。
他记起老爷子经常说的那句话:什么都可以被取代,没有谁是独一无二的。
什么都可以被取代,即使他与她曾经朝夕相处,即使他才是孩子的父亲。
他扯出一抹笑,抬眼看着不远处的默菲。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与钟佑良相恋,脸上的甜蜜笑容,让他每每想起,甚觉美好。可是,没有了钟佑良,她也曾对他绽放过笑脸,就像没有了他,她也可以笑得这样开心。
原来,她的笑容可以来得这样容易。又或者,她的笑容,一直以来都只是吝啬于对他绽放而已。
他以为,至少在他迷惘难过的时候,她也应该痛苦的生活着,可是——她没有,此刻他眼里的她,笑容满溢,似乎再快活不过,似乎没有他的生活,她可以过得更加的畅快。而她和宋成弘,就像一家人,相携相伴。
这一幕是这样讽刺,竟让他一时忘记了要下车,忘记了自己来找她的目的。他就这样看着院中的那一幕,看着她对其他男人浅笑嫣然,看着她的脸上重散光彩,他觉得心里有些堵,她怎么可以这样?那一天,她对他说,她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他回去了,回去想清楚,他们到底是哪两个世界的人。那一天,她对他说,很多事情让她心寒,所以他没有来找她,只是为了让她明白,以前曾那样强迫过她,现在不会再次发生。可是,现在她却过得这样快活,在丢给了他那样的难题后,她分毫都不受影响。
他也曾想过,就这样各自生活吧,就像以前没有她,他还不是生活得好好的?她或许不再是以前的沈默菲,可是他还是以前的连清池,没有她,他又有什么损失?可是只要一想到他的儿子将要成为别人的儿子,他的女人对着别人温柔,他便无法忍受。只要一想到此后和她形同陌路,他的心里就似空了一大块,惴惴不安。
院子里的三个人嬉笑着,天边的霞光挥洒在地上,院子旁的河水缠绕,这一幕画面,就这样定格。
他坐在车里,看着她朝宋成弘浅浅一笑,抱着小泽和他并肩朝屋里走进去。
……
宋成弘帮默菲一起哄了小泽睡觉后,才舒了口气,在床边坐下来,和默菲漫无边际的聊了些以前学校里的趣事,想起楼下那辆车,他走到窗户边往下望,三楼看下去,那辆黑色的车还停留在原地。
“不要看了,他还没走。”
宋成弘吓了一大跳,问道:“原来你知道啊?”
默菲苦笑一声:“你们家前面那块停车坪只有那一辆车,瞎子也看得到吧?”
他见默菲故意装出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有些不忍,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现在九点半,他在那待了四个小时了。”
沈默菲“哦”了一声,却是坐着没动,视线仍停留在小泽身上。
宋成弘看了眼默菲,她虽然嘴上说着没事,可是,他说连清池守了四个多小时,她惊慌的眼神哪里又掩饰得住?
“默菲,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生活?我的意思不是赶你走啊,我家就是你家,我巴不得你在这里住一辈子,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他一直不放手,你……要怎么办?”
默菲笑了笑,似乎这样的问题不值一提:“不会的,他有鸿鹄之志,哪里会不放手。”
宋成弘看到放在床头的报纸一角,沉吟几秒,才低声说:“那次你哥哥要做手术,我和佑良一起去医院看他,在医院碰到了连清池。”
默菲愣了愣,听到宋成弘继续说:“那时候他好像正在和医生说话,佑良要上去揍他,被我拉住了,我们躲在后面听了一阵,似乎……说好的捐肾者临时反悔,他正在和医生沟通这件事,大概的我没听懂,就听到那年轻医生劝他算了,没必要为了你哥去给那些官员低头,说那些人故意为了这事为难他,而他……”
默菲心里一紧,后面的话宋成弘没有说她也知道了。后来她哥哥换肾成功了,后来她从来都没问过他怎么会这么顺利,后来,他也从未提过这样的一件事。
“佑良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话,说连清池比他有勇气什么的……我想,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你比较好吧……”
默菲忍了忍,死死的咬住了下唇才抑制住冲下去找他的想法。
他是这样骄傲的一个男人,怎么会甘心向别人低头?而他从来没有和她说过,像是帮沈傲对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以至于她也一直认为,于他来说,不过只是举手之劳。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就为了让她好好的生下小泽?他做了这么大的牺牲,却被她当做了平常琐事,虽然一直心存感谢,却远远没有这一刻得知真相后的震惊。
宋成弘指了指报纸的一角,问她:“你相信吗?”
她知道他在问什么,可是她相信连清池与否并不重要,在他们这些人的游戏里,她从来都只是一个配角,她的价值,就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斗争的武器罢了。
“成弘哥,谢谢你和我说这些。我知道,你希望我过得幸福,希望小泽有一个健全的家庭……但是……你也知道这有多么不现实,抛开我和他性格、想法上的差异,就算我很爱他,他很爱我,我们也是不可能的,连家看不上我,我同样也不会让自己走近连家那样的家庭,他们可能会说我的出生不好,可是我觉得很好,我的爸爸是老师,我的妈妈是个贤惠的家庭主妇,只是有些不幸罢了,我不会让自己的家人承受那样的侮辱。”
宋成弘前几日隐约听默菲提起过,是连老爷子让她带着小泽离开,现在她说这些话,情绪忽然这么激动,是不是连家老爷子对她说了什么话?
没等他问,默菲平静下来,不好意思的朝他笑了笑,偷偷偏过头去,他似乎看到了她眼角的一抹晶莹,又似乎只是错觉,因为她很快笑着自嘲:“我总说讨厌我妈,恨她做那些事,可是我是她女儿,别人又怎么可以在我面前说那些话。”
宋成弘愣了愣,才轻轻说道:“李阿姨是个好母亲。”
默菲笑了起来,这样的笑容看在他眼里,却比哭还要痛上几分。
他忽然就理解了她,这个坚强的女子,她原本有机会和相爱的人厮守,可是她选择了责任;她原本也有机会留在连清池身边过奢华的生活,可是,她选择了离开。对她来说,那些重要的东西,像是深入了骨髓,就算让她下到地狱,她也会一直坚持着不放弃吧。
“那么……你决定带着小泽两个人生活吗?”
默菲笑了笑,加上一句:“我还有妈妈和哥哥。”
宋成弘叹了口气,幽幽的说:“以前你和佑良,是我们这些人羡慕的一对,每天都腻在一起,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你们两个人似地。后来,又在医院看到你和连清池,你大着肚子,根本已经看不到佑良眼里的痛苦,而连清池看你的眼神,比当初佑良还要……”
“成弘哥!”沈默菲忽然打断他:“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
钟佑良与她,都是过去的事了,连清池与她,难道不也是过去式了么?
宋成弘愣了愣,轻轻的点了点头。
再踱到窗边时,那辆黑色的车子已经不见了。
真正珍惜爱人和感情的男人不会以强势来压迫别人,也不会以恩情来博取别人,连清池这样的做法,让宋成弘暗自佩服,可是,默菲要何时才能理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