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一直下着,越下越大。
黎童坐在屋里,喝了半杯茶,就站到了廊下,眉心微锁。
头顶的云层厚得好像藏了无数妖魔鬼怪,雷声轰鸣,隐有电光自云层之中穿梭扭曲,令人惊骇。
“朝中能人很多,夫人不必担忧。”百里烨拿着一件披风出来,轻轻盖在黎童肩上。
虽说如今是夏季,可这么大的雨,他们又在山上,山风混着雨滴飘洒过来,落到人身上,还是有些寒意。
黎童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回去歇息吧。”百里烨瞅着此时气氛正好,牵过黎童的手,就将人往屋里引。
而黎童,人刚站到屋里,就立刻反应了过来,一把甩开百里烨的手,满身戒备。
“你干嘛你?一个不防备就想趁机吃点豆腐,有你这样的盟友吗?”
百里烨扬起唇角:“你面前不就站着一个。”
说罢,回身将房门合上了。
“诶,我说……”
盖着棉被纯聊天这种事,两人活这么久,没少干。
只是这次有点不一样,黎童心里紧张,这段时间相处下来,百里烨对她的态度很明显对待他人有所不同,她心里隐隐有些猜测,但怎么说呢?
不敢问。
也不是怕死,绝不是怕死!
百里烨杀人不眨眼,哪怕现在对她有那么点心思,搞不好戳穿之后恼羞成怒,直接把她就地正法了怎么办?
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而百里烨么,身边躺着一个总撩人心弦的,换个正常男人都睡不着,虽说因为在庵堂,两人各自盖一条被子,但心里那头小鹿啊,还是一个劲往墙上撞。
摸又摸不得,太煎熬了。
早知道就不把羽帘撵出去了。
翻来覆去,黎童被他闹得不行,只得爬了起来。
“怎么了夫人?”
百里烨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黎童差点没笑出来,随后想起现在这种气氛,怎么能笑呢?她刚刚明明很生气。
真是服了,这什么将军啊?
憨得像一只大型犬。
“起夜。”
“为夫陪你去。”
百里烨说着就把被子掀了,而后黎童清清楚楚听见他舒了一口气,咋的,被子里闷啊?
过了半夜,大雨渐渐转为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青石板上,溅出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花,开满整个空荡的庭院。
茅房比较远,两人绕过两条走廊才远远看到。
百里烨本就陪她出来,见她进入茅厕,自己就找了个黑暗的墙角靠站了过去,虽然今天看不到星星,还一片漆黑,不过不妨碍他心情不错。
下着小雨的天气,夜风中带着丝丝凉意,将萦绕在心头的那缕燥热彻底吹散。
“呜呜,姐姐,我真的不想在这里待着了。”
“你莫哭了,总会到头的!”
“今天来的那几位客人,看衣着非富即贵,我们去求求他们,说不定能带我们出去的,姐姐!”
“这……慧安,别傻了,我以前也像你这样傻,可最后我什么都没有得到,却把自己仅剩的东西都扔了出去!”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慧安……”
“我不信,我要试试!”
黎童甩着手走出茅房没多久,还没见到百里烨,就依稀听见了说话声,还夹杂着偶尔几句的哭泣。
刚要凑过去,黑暗中却伸出一条胳膊将她揽了过去,顺势捂住了她的嘴。
“夫人,是我。”
那低沉的声音随后就出现在了她的耳边,气得她一脚踩了下去,身后的人闷/哼一声,将脑袋顺势埋进了黎童的颈窝里。
“大半夜的吓唬谁呢?”黎童怒道。
百里烨好半天才抬起头来,宽大的手掌略略松开:“说话的人是庵堂里的两个小尼姑。”
那两个小女尼就站在走廊拐角的地方,昏暗的灯光没能将她们的面目映照出来,不过她们身上穿着的衣裳的确是寒夜寺里的缁衣,听声音,这两个小女尼也是颇为年轻,而且其中一个听着还挺耳熟。
黎童想了一会儿,忽而一个人影浮上心头:“这是慧安的声音。”
她靠在百里烨怀里,丝毫没觉得有什么,只是身后的人心脏狂跳,鼻尖嗅着怀里人淡淡的清香,很快就没了节奏。
她一开口,立刻将他漫天乱舞的思绪勾了回来。
“嗯。”低低的一声,再无其他,黎童也没注意,继续专注听着那俩小女尼的谈话。
只是再听,却没听出什么有用线索来了,两人只是互相抱着哭,还不敢哭得太大声,死死压抑着,在这幽暗的角落里显得更加瘆人了。
“夫人,我们回去吧?”
身后的人不知怎么的,嗓音有些沙哑。
黎童微微蹙眉,寻思着反正也听不出什么来了,夜这么深,还是睡一觉再说。
遂,二人返回。
在外面待的时间长了,一回到屋里才发现是真暖和,麻溜儿爬进被窝里,黎童又没了睡意,托着脑袋,对坐在床边脱鞋的百里烨说道:“听方才慧安话里的意思是想走。”
“我们可以从慧安下手,予以好处。”百里烨躺进被子里,也侧过身去看着黎童。
这是目前较为直接的办法。
但也得确认慧安是否真心想要离开此地,倘若刚才的那一幕只是她们装出来骗百里烨和黎童的,那就得好好想想,是不是得钻这个套子。
“无论如何,咱们明日先试探试探。”
“好。”
一夜过去,黎童起了个大早,推开/房门,一阵清凉的风拂面而来,羽帘正好从厨房过来,端着简单的早饭。
百里烨正穿好衣服,坐在桌边等着动筷。
离下月初五还有段时日,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赖在这里,探听清楚。
用过早饭以后,黎童借口想要逛一逛寒夜寺,而喊了慧安作陪,百里烨不愿意去,独自一人逛了起来。
一路上,慧安尽职尽责,讲解到位,只是偶尔落在黎童身上的视线中,带着些许犹豫。
黎童假意不知,面对慧安的解说,只是偶尔点点头,再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直到走到一处无人的院子,慧安才忍耐不住。
“夫人,慧安有些话想与夫人单独说说。”
见她如此,黎童挥挥手,让羽帘去院外守着。
“有什么便说吧。”
下了一整夜的雨,院子里落叶遍地,摆放在露天下的石凳已是不能坐,两人只能站着谈话。
慧安冲着黎童福了福身,眼眶瞬间红了起来,这若不是演技非凡,那就是委屈到底了。
“还请夫人带慧安离开寒夜寺。”
她的声音很轻,夹杂着努力压抑住的悲痛,尽管如此,话尽之处仍旧微微颤着抖。
黎童装作不知,锁眉思索了片刻:“慧安小师父若要走,求我做什么?不应该去求住持吗?我看住持待小师父不错,你若是想走,住持应该不会反对才是。”
“不是的。”慧安急于反驳,声音稍响了些,吓得她赶忙看向四周,见没异常,才放下心来,忍不住伸手拽住了黎童的袖子。
黎童低下头,看见那青葱般的食指也在微微发抖。
她很害怕。
“夫人,夫人,您大慈大悲,只要您跟住持买下我,住持就会放我走的。”
“买下你?”黎童有些不敢相信,轻笑了一声:“我若不是知道这里是座庵堂,差点以为这里是座青楼呢!”
慧安脸色陡然惨白一片,泪水猝不及防地从眼眶里涌出来,她捏着袖子狠命擦了擦:“夫人,求您了!”
黎童这才严肃了神色,伸手扶住她:“见你如此,恐怕事情不简单,你且与我细细道来,切莫欺瞒于我。我与夫君只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并不想卷入什么纷争。”
慧安连连点头:“慧安明白的,不会给夫人造成麻烦,只要您带我下了山,慧安会自行离去,从此山高水远,他们找不到我。”
按照慧安所言,寒夜寺的确就如同百里烨最先猜测的那样,这里的女尼有些是山下青楼里的,也有些是各地被拐来的良家女子。
慧安便是其中一个。
昨夜里的另一位姑娘,在庵内的法号为慧心,比慧安早掳来几年,她当初的时候,也像慧安这般抓着过路人不放,请求对方带她离开。
可最后得来的却是背叛和欺骗。
对方不仅没带她走,反而骗了她的身子,甚至往秦九吟那里告了一状,使得慧心当天被毒打一顿丢入了柴房,险些丧命。
黎童越听越心惊,不仅仅是因为秦九吟把这里当成了供人淫乐的地方,更是不把人当人看,而寒夜寺里好些女子甚至对同类下手残忍。
每个人都有私心。
有人曾像慧心那样挣扎过,最后重新跌入泥潭,再也爬不起来,也有人像慧安这般仍旧执着于求助他人,愿意相信他人的善心,而更有人为了离开,在每月初五那天施展浑身解数,只为了吸引某位贵人带她离开。
“我明白了。”黎童看向慧安,满是心疼和怜悯。
她本想摸摸慧安的头,抬手的瞬间却想起她如今表面上的身份是一名女尼,那一头青丝早就被剃了个干干净净,心中又是一痛,手落在了那瘦弱的肩上。
于女子而言,长发有多重要,大概只有同为女子才知道。
换个立场考虑,若是有人剪了自己的头发,黎童大概是会跟他拼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