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之后,百里烨将碧雨和有春都支了出去。
他和黎童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两人都不说话。
黎童捧着茶碗,情绪比刚才在大街上的时候好多了,现下面对疑问颇多的百里烨,她倒是心虚起来。
至于那个男人是谁,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从他说的话中看来,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一直在帮百里烨造声势的人,其中之一。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也一直在监视她,甚至还听到了她与黎胤之的对话,一想到这个,黎童就更心虚了。
幸亏黎胤之没有将话说得太明白,黎童也希望对方没听懂。
“夫人,现在感觉怎么样?”
带着柔情的声音自跟前响起,黎童抬起头,那人柔和的面目就映入眼帘,带着关切和担忧。
黎童扯开嘴角:“我好多了。”
“刚才在想什么?是因为黎太医去治瘟疫的事吗?”
黎童还想开口解释,听百里烨已经给她找好了答案,她便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是啊,很担心,瘟疫这个东西,弄个不好,死伤无数。”
“别担心,黎太医的医术是整个御医院里的扛把子!”百里烨在黎童面前竖起一个大拇指,黎童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这话说的跟土匪似的。”
见她笑了,百里烨才算松了口气。
“我听闻起瘟疫的是个山村?”
百里烨抱紧了黎童,下巴顶在她的头顶上:“虽然是个山村,但并不封闭,从村里到最近的城镇,坐牛车也不过小半个时辰。更何况,那村子还有百多户人家,都是性命。”
“的确。”
能将御医院最好的太医派出去给百姓治病,小皇帝也确实谈不上不爱重百姓,他反而非常爱重。黎童心里想着。
古代交通不便,车马很慢,山村虽说在他们眼中不封闭,但消息一来一往间就得花费小半个月的时间。
而瘟疫的传播速度却很快。
起先只是一小部分人出现了发热症状,并伴有轻微咳嗽,并没有引起特别的注意,病人去医馆看病,大夫开的药也只是治风寒的。
一开始的时候,药方的确有用,但渐渐的,更多的人开始咳嗽,高发地区是山村,随后便是附近的城镇。
最先发现情况特殊的是医馆里的大夫。
因为短短时间内,前来医馆看同种病的病人数量比以往要高出了好几倍,这是一种非常不正常的情况。
医馆里治风寒的药材也呈现迅速减少的趋势,药材的价格稳步提升,市场出现紊乱,并引起了官府的注意。
村里的赤脚大夫、附近镇上医馆里的大夫,很快忙得不可开交。
因为有人开始死去。
最先死去的是一个孩童。
那孩子一开始便是发热,吃了大夫开的药之后稍有缓解,但很快病症又卷土重来,甚至来势汹汹,食不下咽,全身无力,体温在短短几天内攀升至要烧坏脑子的程度,并高居不下,普通治风寒的药已经没了作用。
赤脚大夫终于没能撑住,求救于镇上医馆里的大夫,但为时已晚。
病情大面积爆发,生了病的百姓恐慌不安,将医馆挤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在哭泣、哀嚎、求救,可大夫束手无策。
黎胤贤带着御医院一半太医赶到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却根本没有那个时间休整,拎着药箱就冲进了疫区。
当地官府在得知可能出现瘟疫的事情之后,当机立断,将山村整个隔离,只许进不许出,附近城镇中/出现症状的病人也全都集中到一处进行救治,大夫们全副武装,只露出一双眼睛,全城的药物都被运往同一处。
即便如此,还是每天都有人死去,死亡和苍白溢满了整片山村。
“黎太医,您可终于来了!”曹县令一身官服已经被汗水浸湿,发际线后移的大脑门儿也被汗水浸得锃光瓦亮。
“初发病者多少人?重症患者多少人?孩童多少人?年迈者多少人?死了又有多少人了?”黎胤贤话不多说,边走边问。
曹县令捏着袖子练练擦汗:“这……情况太详细,下官不甚清楚,于大夫如今负责疫区,他应该最清楚不过,下官只知已经死了一百五十三人了。”
“一百五十三人。”黎胤贤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后加快了步子。
整个山村百来户,加起来也不过三四百号人,这一场疫病从发病到现在,时间上算起来有一个月。
但一百五十三人,对于这个村子而言,不是小数目。
黎胤贤郑重地看了一眼曹县令:“最先发现情况特殊的是谁?”
“就是于大夫。”
走进村子的时候,黎胤贤在想,这次事情结束之后,他得想个办法,把这位机智的于大夫调去御医院。
村子被全部隔离,进出都有官兵层层把守,饭菜皆由外面的人送到村口,再由官兵送到专门摆放饭菜的地方去,尽量避免病人与外界接触。
黎胤贤见到那位于大夫的时候,他正用白布蒙着面,坐在给一个孩子把脉,一双柔软的眉眼此时紧紧蹙着,神情谈不上很好。
直到他收回手,替那昏迷的孩子轻轻掖上被角,曹县令才轻轻喊了一声:“于大夫……”
于大夫直起腰,望过来,恰与黎胤贤笔直的眼神对上,两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情况如何?”
没有任何寒暄,黎胤贤开口就问。
于大夫也是个直接的人:“不乐观。”
两人的眉心又紧了半分。
“如今死去的一百五十三中,孩童和壮年人占了一半以上,年迈者反而没有那么多。”
“可有查出病因?”
“水源。”
黎胤贤停下脚步,扭头望去,在他的左手边正好就是一条自山顶灌流而下的溪流,整个山村的用水大部分还是靠着这条溪流,溪流越过村子,在村子的东面汇聚成一滩湖泊,而后又向东而去,途经一大片田地,又分散成数条支流,通向附近的城镇。
“可有痊愈者?”
“有的。”于大夫用力点头,但眉心的愁思仍未散去:“期间一直服用退烧药,且辅以大量饮水和排泄,但我们仍无法确认这退烧药是否适用于所有病人。”
黎胤贤点点头:“如今饮水的水源从何而来?”
“城中有井水,皆是从城中运来,且都是烧沸了之后再度取用的。”曹县令积极举手回答。
黎胤贤升起一股疑问:“莫非此村中以往用水,都是直接饮用?”
于大夫点头道:“是,他们认为溪流自山顶而下,是常年积下的雪水而成,十分干净,大部分人都是直接饮用的。”
黎胤贤很嫌弃地扯了一下嘴角:“一帮子愚民蠢货,今年比往年更热,雨水也更多,故而山顶雪水融化的也比往年要多,山中走兽珍奇繁复,若是有什么有毒物被埋在雪堆下面,毒素顺着融化的雪水顺流而下,他们直接饮用,便是自己找死。”
这话说得相当不留情面,于大夫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变。
他原本是没想到这种可能性的,还一直以为有人在水里下了毒,恶意引发瘟疫,动摇国本,可现在听黎胤贤这么一说,却又觉得不无可能。
他们这小破地方,既不是边关重镇,也不是交通往来要道,实在也值不得人家千辛万苦来下毒害命。
虽然不知道融于水中的毒物是什么,但黎胤贤知道没得解的毒素要么症状缓慢,要么是即刻就死,且死状惨烈。
从于大夫和曹县令口中得知,那些个死去的人就好像是正常生病死去的病人,只是脸色会泛出青白色,嘴唇也会微变成紫色,这就是中毒症状了。
孩童和壮年都需要大量用水,故而中毒较深,就算及时服用的退烧药,但由于毒素已深,也很难再救的回。
黎胤贤在来之前,为了以防万一,特意带了几瓶解毒丹来,但看如今的情况,只能救一个算一个,好在解毒丹并不难炼制,而附近城镇中的药材也全都集中到了一处,方便取用。
以解毒丹为主,再辅以退烧药,不出半月,疫病就算是稳住了。
曹县令特意在附近的城镇和村子里都贴了告示,水源不得直接饮用,必须煮沸之后再行他用,千叮咛万嘱咐,一张告示上重复了三遍。
黎胤贤提着药箱离开之前,特意找于大夫长谈一夜,试图让于大夫去翊城。
可惜,失败了。
黎胤贤为此生了好大一通气,但人各有志,强求不得,他只能站在院子里朝着老天爷打了一套兔拳,顺带着说了半个时辰不带重复的脏话以示尊重。
城外,曹县令带着于大夫人等,亲自送离黎胤贤。
“你真不跟我走?”黎胤贤一脚踩在马车上,一脚蹬在地上,扭头瞪着眉目柔和的于大夫。
“草民谢过大人厚爱,但儿女年幼,高堂已老,不便远行。”于大夫行了一礼,恭恪严谨。
黎胤贤咬了咬牙:“行吧,你自斟酌,若是在此地混不下去了,便去翊城找我。”
站在一旁的曹县令直冒冷汗,忍不住腹诽,什么叫混不下去了?他看上去像个贪官吗?这黎太医到底会不会说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