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统离开府衙的时候,手里还揣着沉沉的钱袋子,身边跟着有春。
这丫头的个子还不到霍统的胸口,矮矮小小的一个,看起来好像只要稍微用点力,就能将她整个丢出去,然后在天上飞个几圈,再“啪叽”一声掉下来。
有春走在他身侧,冷不丁听到霍统轻轻地笑了一声,不由得有些纳闷。
“不至于这么开心吧?”
霍统回过神,摸了摸鼻子,刚要解释,才明白有春以为他是因为拿了银子才开心,微微松了口气。
扭头看向有春,却见这小丫头蹙起了一双细眉,眉眼小巧精致,不由得感叹果然是富贵人家里的丫鬟,养得如此好。
不知不觉又走神了,有春叹了口气,露出了一丝怜悯。
“你在可怜我?”霍统瞪了瞪眼,脸上的伤口因为稍有些起伏的面部表情而扯痛了,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天杀的山匪!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当时幸亏他闪得快,不然那把大刀就不只是划破他的脸了。
有春点了点头:“是有点同情。”
而后,她指了指霍统的脸,小心问道:“会留下疤吗?”
霍统轻轻碰了碰,笑道:“男子汉大丈夫,留点疤没什么。”
有春“嗤”了一声:“等日后你找不到媳妇儿,再说留点疤没什么吧。”
霍统一怔,顿觉后悔。
他家三代单传,可不能没媳妇儿啊!
“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有没有那种祛疤的膏药啊?”
“怕了吧?”
“怕了怕了。”霍统从善如流。
“应当是有的,回头我去问问夫人。”
“夫人这么好吗?这种膏药应该很贵吧?”
有春笑着拍了拍他:“夫人宽厚仁善,一点膏药而已,不会吝啬给你的。”
“其实琼州离翊城那么远,夫人女流之辈,何必千里迢迢地跑来受罪?”
有春一脸“果然你们这么想的”表情,说道:“夫人原本是不想来的,可无奈和将军接了差事,夫人是担心将军,与其在府里坐着等消息,一天天的心挂不回肚子里,不如跟了来。”
霍统一时间有些酸。
大概这就是夫妻吧?
不过,不是都说百里将军喜好杀妻妾吗?
怎么感情还如此好?
有春望着霍统,看他脸上表情几番变化,寻思了一会儿,说道:“传闻不可信,咱们将军对夫人可好着呢,要不夫人也不会因为担心跑到琼州来。”
“是是。”被看穿心思的霍统非常尴尬,只得讷讷点头。
大户人家里的丫鬟看人心思都这么准,惹不起惹不起。
“而且!”有春又很认真严肃地说道:“你别小瞧女流之辈,打起架来一样能挠花你的脸,更何况我家夫人本事大着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霍统很是心虚。
“我管你什么意思呢?”有春没好气地呛道,随后又缓了语气:“之前出事的一共有多少人啊?这点钱够不够?”
霍统张了张嘴,然后数了数钱袋子里的银两,然后又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差不多够了,咱们琼州小地界儿,也花不了那么多银子。”
虽然话是听霍统这么说着,但有春还是觉得回头得跟夫人说说,再添点儿。
毕竟是人命呢。
她点了点头,看着霍统停在了一户人家的家门口,门外头挂着两盏白纸灯笼,他的神色逐渐严峻起来,又整了整衣冠,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位妇人,脸色憔悴,眼眶红肿。
有春抿紧了嘴唇,垂下头去。
霍统看了她一眼,随后冲着妇人勉强扯开一个笑容:“白嫂子,我来送抚恤。”
妇人擦了擦脸,露出一丝讶异:“不是已经送过了吗?”
“之前是府衙给的,这次是将军给的。”
“将军?”
“是啊,翊城来人了,大将军带兵来剿匪。”霍统的声音压得很低很柔软。
有春看着机会补了一句:“那些山匪很快就玩完了,白嫂子别担心!”
“这位是?”妇人点了点头,转头看向这陌生的小姑娘。
“我是将军跟前的丫鬟,陪着霍捕快送抚恤呢。”有春咧开嘴,露出一排干净洁白的银牙,显得很是灿烂可爱,让这压在人心头上的阴霾驱散了些许。
霍统一时有些晃了眼,顺着有春的话,将先前准备好的银钱递给了妇人。
之后又挨个儿去了出事的人家,有春每次都会看准时机说上几句话,给人打定心针,这一路笑下来,脸都僵了。
路上,有春一边揉着脸,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还有多少家啊?”
“没了。”
“没了?”
“嗯。”
“那可真太好了。”有春用力张了张嘴,酸痛感旋即而来,紧跟着又掰起手指头来,那姿势跟之前霍统算抚恤的时候一模一样。
“咱们这走了能有二十七家。”
“嗯。”
“天可怜见,我看到那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实在是有些没忍住,刚才是不是很丢脸啊?”有春垂着头,慢慢行着,不等霍统回答,又自己开了口:“应该不丢脸,换了谁都会忍不住的,说不定比我哭得还惨呐!”
霍统一时间想到了自己。
确实,出事那会儿,他哭得好像是比小丫头惨多了。
几年的兄弟,转眼间横尸在自己眼前,换了谁都忍不住的,霍统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罢了,正是情绪难以控制的时候。
“你怎么不说话?”察觉到身边的安静,有春仰起头,就看见霍统也微微红了眼眶。
她猛然想到,这位是当事人呢,应该比她更难过才是。
有春轻轻扯了扯霍统的袖子:“你别担心,将军来了,这些山匪的好日子到头了。”
霍统想扯个笑容给她看看,却因为伤势和心情,显得笑容极其扭曲。
有春咽了咽口水:“你还是别笑了吧。”
“啊?难看?”
“不是,是小心牵着伤口。”有春昧着良心回答。
活二十年,头一回被个姑娘关心,霍统一时间有些脸红,不过幸好他长得黑,那羞色一时半会儿还透不出来。
另一头,府衙里,黎童已经大致了解了四方山的情形,和当初他们进山抢人的过程。
不可谓不惊险。
山里头那些陷阱、机关和暗哨,很大一部分是他们用命换来的。
碧雨拿到的那份新地图,也是根据他们的表述,在旧地图的基础上重新绘制的。
而今,百里烨和黎童兵分两路。
百里烨带着碧雨继续研究如何进山,黎童和有春,还有藏在暗处的赤衣,打算去看看那个倒霉透顶的溪水村。
林知府担心出事,想多派几队人马护着黎童,但被拒绝了。
理由是,人多扎眼。
有春陪着霍统去送抚恤了,赤衣只能暂时现身,与黎童两人换了极其普通的百姓衣衫,一路快步前往溪水村。
溪水村在琼州城东面,出了城门再走一里地就到了。
因为被劫的次数太多,溪水村里已经没多少百姓了,大多都被安置在了琼州城内一些废弃的宅子里。
剩下的,则是手脚利索的青壮年。
他们按照吩咐,在村子里挖了暗道和陷阱,一来为了逃走,二来为了困住前来袭村的山匪。
不过,自从百里烨来了琼州之后,山匪好似得到了风声,藏在山寨中不出来。
百里烨派了重兵,将四方山几个下山口子围住,剩下的按兵不动,每日里该怎么就怎么,与山上的山匪形成了对峙的架势。
不过,山上物资不足,又有二百山匪和几十俘虏,全部都要吃饭,百里烨不信他们能一直藏下去。
要么偷溜下山抢掠村庄,要么拿人质来换。
两条路。
每一条都是死路。
百里烨赌的就是他们露面。
那群山匪中有个军师,懂一些排兵布阵,也有一点小聪明,从不出面,琼州城里那些跟着官府一起打过山匪的人都说从没见过这个军师,但山寨里那些领头的当家话里话外都曾提及过。
黎童和赤衣两个人缓慢行走在溪水村边缘地带,两人都身材娇小,藏在一人多高的杂草丛中,很难被人发现。
村子里行走的人不多,只是偶尔会有几个人影窜出来,似乎是在告诉外人,这村子里是有活人的。
“请君入瓮的把式。”黎童低声道。
那语气听着不像鄙夷,也不像夸赞。
“也不知那些山匪会不会信?”赤衣问道。
黎童摇头:“不会信的。”
“为何?”
“按照他们之前说的,溪水村半个月被抢了七次,平均下来两到三天就被抢一次,可我们来琼州已经有段日子了,你可还曾听到溪水村被抢的消息?”
“那不是因为山匪得知了将军带兵前来的消息,所以暂时藏匿了吗?”
黎童又摇头,伸出手指了一个方向:“你看那边,之前我就怀疑为什么溪水村频繁被抢,来了才知道溪水村离四方山只有五里地,山匪下来第一个就能看见溪水村,其实只要他们动作快,抢了就走,上了山,谁也抓不到他们。”
黎童顿了顿,伸长脖子往远处看了一眼,又飞快缩了回来:“而且,百里烨没在那边安插兵马,等于是漏了一个口子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