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即将迎来大日子的老太后本人,此时此刻,正和后宫几个妃嫔搓着麻将,欢声笑语溢满整个花园,全然不似带霜的秋日。
自从嫁进皇宫之后,她就再没离开过这座金丝囚笼。
真要说起来,似乎还是她自己主动要进的。
这一进,就是大半辈子。
先皇驾崩的消息传回翊城的时候,老太后只是愣了愣,连滴眼泪也没掉下来,似乎早就已经做好了见不到他的准备,转首就开始安排新帝登基。
事情很多,很忙,像是从早上睁开眼睛开始,就有冗杂的大小事务纷至沓来,就连晚上睡觉做的梦里也全都是那些要她拿主意的妃嫔和文武大臣,逼得她没有那个心情去悲伤去哀恸。
可等过了那个阶段,她也没了悲伤的情绪。
只是偶尔想起先皇来,觉得心里头有那么一丝酸涩。
他怎么就走了呢?
连句有关于她的遗言都没有留。
真是个薄情寡性的男人。
那她也不要为他哭了。
这皇宫有什么好啊,惹得那么多人挤破脑袋都想往里进?
老太后打出一张筒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好还是挺好的,有那么多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都想跟自己搓麻,想方设法地输银子给她,想从她手里得些好处,每个人目的明确,多好啊!
没人想从这个冰冷的地方获取感情。
感情是这里最廉价也最拖后腿的东西。
可她偏偏动了感情。
老太后散了牌局,独自一人坐在窗前,铜镜里映出她鬓边华发的苍老面目,她抬手摸了摸,叹了口气。
“本宫老了。”
“太后还年轻呢!”一直陪在老太后身边的大嬷嬷笑着说道。
老太后慈祥地挤出几条岁月的沟壑:“他还年轻呢!”
大嬷嬷沉默了下去,唇边的笑意也不知不觉有些下降,她知道老太后说的“他”是谁,这么多年了,心里头就藏着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戳人心的人。
“不般配了。”老太后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陡然间生出一股恐慌来。
“他去了这么多年,这会儿子也不知道投到哪户人家家里去了,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议亲了,跟他议亲的姑娘漂不漂亮,活不活泼啊?”
“定是没有太后好的!”大嬷嬷张口说道。
老太后哈哈笑着,笑了很长时间,笑得眼角都渗出泪来。
“你说他怎就这般狠心?这么多年了,连个梦都不托给本宫。”老太后愤愤地说着,语气里却没半点怨恨,还带着些小女儿的撒娇意味。
“就怕您啊,总想着他,不愿意好好好过。”
“是啊是啊。”老太后无奈地应和着,瞪了一眼大嬷嬷:“真不知道你是站在谁那边的?”
“自然是太后这边的。”
“听你瞎说。”
大嬷嬷笑了笑,没反驳,只道:“再过段时间,就是您的寿辰了,这会儿子肯定都在给您准备贺礼呢,到时候又能好好热闹热闹。”
“嗯,宫里许久没那么热闹过了。”老太后一手搭在大嬷嬷胳膊上,忽然问道:“听闻前些日子黎家大小子成亲出了事了?”
“是,崔大人没了。”
“崔大人?”老太后在脑海中搜寻了一下这个人的身影,恍惚间想起来:“啊,崔守知啊,怎么没的?”
“听闻是赶着去参加婚宴,被小童放的爆竹惊了马,跌下马车跌死了。”
老太后挑了挑眉:“这人啊,心思不纯,死了也就死了吧,朝廷里不缺人才。”
“太后说的是。”
“只可惜黎家大小子好不容易混来的喜事,平白添了一桩人命,真晦气。”
“可不是说呢么?”
“这些个年轻人啊,想一出是一出,好好过日子不行吗?非得闹腾来闹腾去的,这江山谁坐不是坐呢?”老太后慢慢走着:“要我说呀,当初还是让他待在边关别回来的好啊!”
“可那时候情况紧急,不回来也不行呀!”
老太后想了想,点头道:“这倒也是。”
“他最近动作挺大的吧?”老太后又问。
大嬷嬷在宫中待的时间很长,老太后什么时候进宫的,他就什么时候进宫的,作为老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宫里宫外都有不少她的人,想要得到点消息相当简单,就连皇帝在冷宫里藏了一家人,她也是清楚的。
只是年轻人之间的争斗,她们这些半个身子都埋进黄土的人,又何必去置喙呢?
老太后虽然年岁大了,但眼明心清,很多事不是不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不去管罢了,可若是有不轨之徒意图颠覆江山,她却也是要动上一动的。
大嬷嬷沉默着没说话,老太后也只是笑笑。
“他呀,不管多大年纪,都还冲动得很。面上那些沉稳内敛,全都是装出来的。”老太后前脚还语气温和地说着,后脚就陡然眉目冷厉起来:“那些个在他耳边嚼舌头的乌龟王八蛋,这回就全都揪出来,送到下面去见先皇。”
“奴婢知道了。”
“你可看紧着些。”
“奴婢明白的,定不会让这些居心叵测之徒好过。”
论起害人的手段来,或许外头那些男人还比不上后宫里这些女人,各个吃人不吐骨头,满嘴血腥,面上还能装出一副岁月静好山河无恙的美好容貌来。
像周兰那样只略略利用美色就能让人心甘情愿送上自己的,在后宫之中,可谓比比皆是,而老太后正是其中佼佼者。
别看如今年老色衰,但这一行一举间,全是让人不敢直视的磅礴气势,这是多年浸润后宫而来的成果。
“这些人啊,一个个都黄土埋脖子了,还这么较劲,真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多的气力?”
老太后和大嬷嬷走到湖边,今日天气不错,暖阳照在人身上,足够让人昏昏欲睡,可老太后精神矍铄,一双眸子锐利得能让人从噩梦中醒过来。
“可真不想过这个寿啊!”老太后叹了一口气,面上却笑着:“总觉得是在提醒本宫又老了一岁。”
大嬷嬷抿了抿唇,刚要说什么,却又听老太后说道:“又离他近了一年。”
“太后!”
这话听着让人心酸。
大嬷嬷比老太后还要小几岁,一辈子没成亲,陪在老太后身边鞍前马后,忠心耿耿,不管老太后做什么,她都一千个一万个支持,从没有二话,老太后说要谁的命,她就想尽一切办法去要那个人的命。
可就是听不得老太后说自己阳寿将至这种话。
她还得陪着老太后长命百岁呢!
“阿远啊,你也该出宫看看了,老陪着本宫这么一个死老婆子,实在是没什么好的。”
大嬷嬷握紧了老太后的胳膊:“您胡说什么呢?您在奴婢眼中,永远都是黎家最美丽大方的小姐。”
“是,全天下的男人就没有一个配得上本宫的。”
“是是是。”大嬷嬷附和着。
老太后原本还笑着,忽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略有些铁青。
“去相府,召老太爷进宫。”
大嬷嬷一愣,福了一下身,点头应是。
老太爷进宫的时候,已是快吃晚饭了,年纪虽大,但腿脚利索,他许久未进宫,此时跟在一个内侍身后东张西望,无论看见什么都啧啧称奇,前头领路的内侍不由得无语,只毫无感情地应答着。
“难得呀,我的老妹妹!”
“别来无恙呀,我的老哥哥。”老太后笑着,挥退了身边侍奉的宫女,大嬷嬷也站到了门口去。
等人都走后,老太爷才鬼鬼祟祟地从怀中掏出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隐约还散发着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
老太后伸长了脖子等着,只见老太爷小声道:“烧鸡,你往常最爱吃的那家。”
“叫哥哥进来做什么呀?”
老太爷虽然年纪比老太后还要大上几岁,甚至有时候做起事来相当随性任性,但脑袋瓜子还是灵光。
老太后一边极没形象地用手撕着烧鸡,边吃边说道:“还不是那帮搞事的,我儿媳妇如今可是有了身子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孙子,可不想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给弄没了。”
“想折腾谁啊?”
“朝里有一个算一个,你看着办。”
老太爷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若有所思地点了头:“这事儿,你且放心。”
“他们呐,都当本宫老了,不顶事了,全然不将本宫放在眼里,当初也不知道是谁一个个跪在本宫门前,请本宫出面周旋。”老太后捏着帕子擦了擦油乎乎的嘴,才半会儿功夫,她已经吃了大半只烧鸡了。
还是哥哥带来的味道好。
还是哥哥靠谱。
有依靠的感觉真好。
老太爷见剩下的小半只烧鸡没动,便自顾自拿起来直接开啃,老太后拿着根牙签剔着牙,手里捧着刚沏好的热茶,舒服地打着饱嗝。
前半生战战兢兢,严于律己,如履薄冰,后半生舒舒服服,回归自我,黎家这两位老兄妹同出一门,性格上大同小异,都是不受束缚的人。
可两个人,全都没有如愿以偿。
一个进了宫,一个被迫娶了心上人以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