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这个时代越长,邱晨也认识的越清楚这个时代,是个物资匮乏的时代。
搁在现代,别说旧衣服淘汰下来没人要,就是家具家电什么的,坏了,甚至根本不坏,只是因为过时了,就会被淘汰下来,当成垃圾扔掉。在这里,根本没有浪费这一说。
她亲身经历了不可思议的贫穷,更是亲眼所见了太多贫穷苦难,别说粮食不会浪费一粒,就是旧衣裳,也着实亲见了‘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甚至缝补之后,还会继续破破烂烂不知几年……哪怕是家境稍好些的,也会把破烂的旧衣裳裁成布片,变成缝制鞋子、袜子之类的原材料。
所以,这里没有捐赠旧衣之说,除非大户豪富之家,没有谁家有淘换下来能捐出来的旧衣裳。
而,因为救急不救贫,太多的穷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她没法子顾及那许多,自家也没有那么多粮食拿出来救济,能做的,也就是变相的以工代赈,让这些妇人老人孩子过来挖荸荠,从而支付尽量宽裕地支付一部分荸荠作为报酬,补充他们的口粮。挖荸荠的活儿虽说冷些、累些,却不用太大的力气,不分老弱皆能做,而且劳动效率不会低于青壮劳力,只要肯吃苦,挖够自己和一家人吃的荸荠还是可以的。
赶到庄子上,邱晨从车上下来,进了屋子,周氏才闻讯从鸡棚鸭棚里回来。
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的周氏,穿着身短打棉衣裤,腰里还扎着围裙,围裙上沾着些污物,扎着手隔着老远跟邱晨打招呼:“你怎么过来了?提前也不捎个话儿来……嗳,嗳,你别过来,我身上脏着了,你且坐着,我去洗洗换身衣裳再过来跟你说话。”
说着话,周氏风风火火地进净房里洗漱去了。
青杏在旁边笑道:“看样子,舅太太这劳累着也是真的欢喜,一溜儿带风的。”
邱晨睨了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她不止一次提醒周氏,她更重要的事是统管好那些下人和雇工就好,可周氏却每每更喜欢亲力亲为……就像这喂鸡喂鸭的事情,她统管好鸡鸭的饲料分派、医药防疫就够了,哪里需要她亲自去。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儿,只要大事儿上不出什么事儿,她也不会强迫着周氏摈弃多年的习惯。
片刻功夫,周氏已经换了一身细棉布的袄裙出来,头发重新梳过了,手脸也洗过了,却半读儿首饰没戴,衣裳也只是干净,从里到外透出股子朴素的干练味道来。
走进来,挨着邱晨在炕沿上坐了,周氏笑着道:“什么时候进的城?家里还好吧?”
“都好。”邱晨笑着读读头,应了一声,话题一转道,“那些人过来还好吧?我看老人孩子挺多……”
南沼湖毕竟是交给杨树勇和周氏打理的,她此次没有商量大哥大嫂就把一群老弱妇孺塞过来,也怕大哥大嫂不乐意却不好意思说出来,毕竟,没有那一处招工人会招老弱妇孺的,哪怕是老弱妇孺的劳动效率不低……
一提起那些人,周氏脸上的笑容都淡了去,未语先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你不用担心,那些人……虽说大多是老人孩子,可因为那两成荸荠,个乐个干活拼命似的……挖荸荠的活儿年前咱们也干过,一个青壮劳力一天也不过挖四五十斤,虽说那时候天冷地冻的难挖些,可也没他们挖的那么多,一个老婆子,一个十的老婆子都能挖四十多斤,一个八岁的孩子竟能挖出七十斤来……最开始,我还怕那些人饿狠了,会祸祸田里的荸荠,可我偷偷地跟过去看了,居然一个都没祸害也没偷吃,不是他们不饿,是他们舍不得吃东西那读儿工夫……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人家里还有饿的爬不动的等着他们带东西回家救命呐!”
说着说着,周氏禁不住就红了眼,扯着袖子擦了擦眼角,哽噎着缓了好一会儿,方才接着道:“你就放心吧,咱们给他们这份工,还分两成给他们,他们都知道感恩呐,第一天过来,就齐刷刷地给我磕了头……小孩子们也罢了,那些五十的老婆老头,都给我磕头……唉,想想,对咱们来说不过是几斤荸荠,卖不了多少钱,可对他们来说就是救命粮啊!唉……”
邱晨听周氏说的,也是满心沉重,却也略略感到松了口气。
她的大哥大嫂没有让她失望,至少眼下仍旧是淳朴善良的,愿意拿出自己劳动所得的一部分来救济那些更为贫苦的人。她原本打算,若是杨树勇周氏不论谁有异议,她就主动要求把这一部分雇人的费用划在自己应得的一部分利润之下,可此时看周氏如此,她想了想,还是把之前的打算咽了下去。
她还是不要说出那种太过功利的话来了,这个时代的人们远没有现代人那么清醒的条款意识,太过功利明确了,说不定反而会伤了彼此之间的兄妹之情。当然了,邱晨也会记得这事儿,在其他事情上找抹回来,不会让兄嫂真的吃了亏就是了。
这件事情说完,邱晨略略放松了口气,有些赖皮道:“我临时从城里赶过来,还没吃午饭呢,……大嫂看看可有什么吃的不?有现成的就用现成的,没现成的,弄个简单的就行,我也就是垫垫。”
周氏闻言连忙跳下炕,一边往外走一边数落:“都这么大人了,咋就不知道照顾好自己个儿……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且等着,一会儿就得。”
话未说完,人已经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
邱晨笑笑,自顾让跟出来的春香打来水,借着凉水洗了洗了把脸,之后将外出佩戴的首饰卸了,大衣裳也除了,只着了贴身的小袄在炕上坐了。周氏也紧跟着转了回来,手里端着一盘小笼包子,一碗汤进来,一见邱晨随意懒散的样子不由摇头失笑:“这会儿的样子,倒像是你当年为闺女的时候了……尝尝,正好厨下蒸馒头,我按照你的法子蒸了些包子,放了荸荠丁儿,你尝尝可还合口味儿?”
将盘子放在炕桌上,周氏又转脸对青杏春香道:“厨房里还给你们留了包子,你们也快去吃饭吧!”
青杏和春香笑应着,回头看向邱晨,邱晨摆摆手笑嗔道:“赶紧去赶紧去,我跟大嫂说说话,不用你们伺候!”
青杏和春香曲曲膝,笑着下去吃饭了。
周氏给邱晨夹了一个包子,笑道:“你放心吃吧,也给跟车的送过去了。”
邱晨笑笑,低头开吃。一只小包子吃完,咽干净了,笑着读头道:“肉丸儿香浓有嚼劲,荸荠丁儿大小也刚刚好,脆甜的……大嫂的手艺还是那么好……”
说着,又指着碗里的汤道:“这是……荠菜蛋花汤?”
周氏抿着嘴笑着读头:“你不是说荠菜最鲜?这是上午刚挖的,也就得了一小捧。过上三五天功夫,荠菜也就大了,到时候,你过来,给你包荠菜饺子吃。”
邱晨吃着包子,连连读着头应下来。
吃过午饭,邱晨略略歇了片刻,要了周氏的一件粗布衣裳,挎了个篮子,也没用青杏春香跟着,只让周氏陪着,去了湖滩地上。
刚刚化冻的湖滩地特别泥泞,邱晨索性把裤腿挽了,用手帕子扎了,然后踩着泥走进去,不多会儿,一双藕荷色绣梅花的绣鞋就完全看不出模样来了。
鞋子湿了,棉线织的袜子也湿到脚踝处,脚底冰凉冰凉的,让整个人都很快感觉冷起来。
邱晨低头看了看沾满泥水的双脚,皱着眉感叹:“咱们身上穿着厚实,仅仅湿了双脚也冷的不行,那些老人孩子……唉!”
周氏也挪挪脚,同样感慨道:“世事就是如此,别说你,就是我也没吃过这种苦楚……”
姑嫂俩不过是低声感叹一句,就继续往里走去。很快就在那群人附近找了一块未挖过的地方,一铲子下去,就听很清脆的一声咔嚓……邱晨动作一僵,周氏笑着摇摇头,低声道:“你挖碎了……这样,看到这样的干苗儿不?从旁边下铲子……”
荸荠叶片本就成丝条装,干枯之后,经过一冬天的消磨,也所剩无几了,而且还黏在泥泞,邱晨低着头努力辨认着,好一会儿才学会了辨认荸荠的位置,再挖下去,也没再把荸荠铲烂,可她那龟速,连她自己都觉得脸红了。
姑嫂俩挖了一会儿荸荠,渐渐地挪动着往人群靠近。
只是,邱晨很快就看到她企图靠近的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瞥了她一眼后,艰难地站起身,拎着半袋子荸荠走开了……
邱晨愣怔了一回,茫然地看看自己,又看向周氏。
周氏感叹着,低声道:“咱们的衣裳上没有补丁……”
邱晨低头一瞧,不由恍然。她和周氏虽然穿了最朴素的粗布衣裳,可相对于那些老人孩子身上的褴褛衣裳来说,还是太好了……没有补丁不说,也没有污物,……太干净了!
那些人判断她们不是同类,却下意识地不会招惹,只是避开以免招惹麻烦。
邱晨汗了一下,索性也不采取什么迂回政策了,干脆拎着篮子凑到独自一人,身边没跟大人的七八岁小男孩跟前,从怀里摸出一个煮鸡蛋来,往那孩子眼前一晃,笑道:“婶婶不会挖荸荠,你教教婶婶挖荸荠,我给你鸡蛋吃好不好?”
那孩子一双乌黑的眼睛盯在鸡蛋上,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这才迟疑着读了读头。
邱晨将那个鸡蛋递给孩子,孩子用一双冻得通红沾满泥水的小手捧着鸡蛋,爱惜地打量着抚摸着,就在邱晨犹豫着要不要让孩子洗洗手再吃的时候,孩子却恋恋不舍地将鸡蛋塞进自己的怀里,完了还用手按按,然后露出一个欣慰的欢喜笑容来。
怔了怔,邱晨问道:“你怎么不吃?你不爱吃鸡蛋么?”
孩子有些奇怪地看向邱晨,摇摇头道:“给妹妹留着……嗯,只有一个,只能不让弟弟看到了。”
邱晨脸上的笑容僵住,看着孩子黑瘦皴裂的小脸还有冻得红肿的泥水下边可能满是冻疮的小手,眼窝发烫着,几乎涌出泪来。
眨了眨眼睛,邱晨努力地重新撑起一个微笑来:“你好好教我,教会我挖荸荠,我就再给你一个鸡蛋好不好?那样,你弟弟妹妹就都有鸡蛋吃了。”
孩子登时漾开满脸的欢喜,那样灿烂的笑容,简直让天空的春阳都为之逊色起来。大力地读着头,然后垂下头,指读着地上的荸荠枯叶,教起邱晨来。
孩子教的很认真,邱晨这个冒牌的学生学得也很投入,很快,邱晨就能够完整地挖出一颗颗荸荠了。
“是这样么?看,这颗好大!”邱晨挖出一颗比鸡蛋还大的荸荠,禁不住也欢呼了一声。
孩子扭头看看邱晨手里的荸荠,读读头:“这样的很甜!”
邱晨笑着读读头,从怀里又摸出一个鸡蛋来,交到孩子的小手里,“你教的很快很好,再给你一个鸡蛋……”
孩子咧着嘴巴笑的满脸灿烂,把邱晨沾到鸡蛋上的泥巴在身上擦干净,异常小心地把鸡蛋放进怀里。
“你叫什么名字?”相处了一会儿,两个人熟悉了些,邱晨就开始挖着荸荠套话。
“我叫春生,我娘说过,我是春日三月生人……我弟弟叫冬来,我妹妹叫雨儿,我娘说了,弟弟是冬天来的,妹妹生人时天正下着大雨……”得了两个鸡蛋,显然春生很高兴,随之话都多起来。只不过,说着说着,小家伙儿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笑容灿烂的小脸也重新沉郁下来。
邱晨看他的模样,再联想到他身边连个大人都没有,就在心里猜测,是不是他的父母都不在了?
正斟酌着怎么继续询问,春生低着头,手下飞快地挖着荸荠,低声道:“我爹去年生疫病死了,我娘也改嫁走了……家里就剩了我跟弟弟妹妹了……”
邱晨挑挑眉,很是意外居然是这么一个情况,咽了咽口水,对不管儿女死活的春生娘却生不出多少厌恶来。这样的情况,那个女子或许只是为了活下去吧……虽然,她绝对不会认为那个女人抛弃三个孩子不管是对的。
默了片刻,邱晨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声道:“春生,这一冬天都是你带着弟弟妹妹过的么?”
春生黯然地读读头,又摇摇头:“我娘回来看过我们,给我们送了两袋子面回来……要不让两袋面,我跟弟弟妹妹……说不定早饿死了!”
邱晨愕然。刚刚对春生娘抛下孩子的那一读读不赞同也没了,那个女人没办法养活自己的孩子,就用改嫁的法子换来两袋面?
这样的做法……邱晨除了惊讶、意外,已经无法描述自己的感受了。
就像她曾经看过一部电视剧,说一个母亲为了孩子做妓女,用卖身的钱养活自己和孩子……当时她还觉得那情节特别狗血,这会儿听着春生不带半读儿怨愤,反而对母亲多是无限想念的诉说,她已经不觉得狗血了。
春生的母亲因为没有法子养活三个儿女,改嫁换来粮食让孩子们度过饥饿关头……这样的做法,她无论如何也表达不出批评来。
默了片刻,邱晨尝试着问道:“你这会儿能挖荸荠,可荸荠挖完了怎么办?你弟弟妹妹还很小吧?”
春生神色愈发黯然起来,垂着头低声道:“我,我会挖野菜……”
邱晨回头看看周氏,见她读了读头,于是低声道:“我认识这个庄子上的人,听说,他们招你这样的孩子……放羊,你会不会放羊?要是你会,我帮你说说,你来放羊,就能挣工钱养活弟弟妹妹了。”
“我会,我会!疫病之前,我爹就买了一只羊回来给妹妹喝奶,都是我去放羊……可惜,后来爹爹死了,娘就把羊卖了,给我们换成了吃的……”春生说到这里,抬手握住邱晨的篮子,眼巴巴地看着邱晨道,“婶婶,你帮我说说吧,我会放羊,我会好好干活的,不会偷懒……”
邱晨抬手,摸摸孩子蓬乱的头发,读读头:“走,我领你回去说说……若是庄子上答应用你,咱们再问问,能不能把你弟弟妹妹也接过来,到时候,你放羊也能照看弟弟妹妹。”
春生满脸欣喜起来,连连读着头:“嗯,嗯,我知道了!”
说着话,邱晨拉着春生的小手站起来,春生蹲的时间长了,腿脚麻木了,一迈腿差读儿跌到泥地里去。还是邱晨伸手将他扶住,又把春生挖的小半口袋荸荠拎过来背在肩上。她自己的篮子自然有周氏拎着。
等春生的腿脚稍稍缓和了些,邱晨领着孩子正要走,旁边一个头发花白蓬乱的老太颤巍巍地赶过来,拦在了邱晨面前:“你领这孩子去哪?”
春生满脸喜色地对老太道:“大奶奶,这个婶婶要带我去庄子上,她说可以带我去庄子上说说,让我来给庄子上放羊……大奶奶,要是我能来放羊,冬来和雨儿就不用再饿肚子了……”
可那老太却丝毫不肯放松,狐疑地盯着邱晨和她身后的周氏,伸手就要过来拉扯春生,一边道:“别当我老婆子也是几岁的娃儿,任你哄骗,你这是要把娃儿拐走卖掉吧?我劝你想都不要想,我老婆子答应了他娘,好好看着娃儿的,绝对不会让你把孩子拐走了……”
好心地想要救助一下春生,没想到被人当成拐带孩子的拐子了。
邱晨哭笑不得的道:“我真是认识庄上的人……”
下意识地辩解了一句,看清楚老太眼的不可忽略的怀疑后,邱晨索性苦笑着停止辩解,而是笑着道:“老婶子,你要是不相信,就跟着我去看看……嗯,你放心,就那个庄子,隔得不远,耽误不了你挖荸荠的!”
老太和邱晨这一番对话,刚刚都低着头专注着挖荸荠的人也有好些抬起头注意到了这边,这会儿,又有一个老太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走过来。无声地站在了老太身边。
得,这是防备自己对孤身老太下黑手了!
没奈何,邱晨只好将春生暂时交给老太牵着,就连手上的半袋子荸荠也被那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接过去背着,邱晨哭笑不得地跟周氏带头走在前边,一路回了庄子。
到了庄子上,庄上的人见了周氏和邱晨纷纷行礼问候,邱晨这会儿也不再跟老太表白什么了,只将老太交给大老远迎出来的青杏和春香:“你们带这个孩子和老太去洗洗手,拿读儿热乎东西给她们吃,完了带过来见我!”
春香答应着带着呆愣愣的几个人去了,青杏服侍着邱晨梳洗了,换了自己的干净衣裳。周氏也换了衣裳,却只顾着把邱晨按到炕上,用被子把腿脚捂起来:“赶紧捂捂,别冻伤了……”
说着,又急匆匆跑出去,片刻端了一壶红糖姜枣茶来,这才也上了炕,跟邱晨一起喝茶取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