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好孩子,当年他爹那般对他,让这个孩子寒了心。去年,他爹受了伤……”杨树猛见妹妹关注着那温润少年,也跟着感叹起来。
邱晨激灵灵醒过神来,暗暗警醒着,成子呆在刘家岙这许多年没人管没人问,可他的家庭却很不堪,有那样一个又窝囊又没有责任感的父亲,还有继母和异母弟妹……这个社会可不是现代,这种情况,大可以不回家,给父亲支付赡养费就够了。这个时代,哪怕是继母也是母,成子为奴还罢了,那对夫妻没权过来干涉成子的生活,但若是成子有所成就,特别是进了仕途,官声极为要紧,万一那狠毒的黑心妇人一个不孝之罪告到衙门,别说仕途尽毁,就连性命都可能搭进去。这个时代不孝可是大罪,跟杀人放火等同的,完全可以判死刑。
警醒着,邱晨没有露出太多心中所想,只顺着杨树猛的话问道:“伤到哪里了?可要紧?”
杨树猛摇摇头,一脸不屑道:“倒是性命无碍,不过是伤了脚,走路跛了脚。主要是他跛了脚就没办法再在衙门里当差了。丢了差事,断了进项,那俩夫妻加上那个婆子所出的三个孩子,眼瞅着过不下去了……”
“怎地?当初有了后娘有后爹,把亲生儿子卖出来与人为奴,这些年也不闻不问。如今过不下去了,想起还有个儿子了……”邱晨心中怒气上涌,有些控制不住了。
杨树猛瞅着邱晨,笑着摇摇头。秦铮对这些事不是太清楚,听得有些迷茫,却看得出妻子气狠了,无声地握住妻子的手,轻轻地拍着抚慰着。
邱晨也察觉到自己失态了,好在,她虽然生气,声音却不算高,那边成子跟阿满阿福说话说得投入,有说有笑的,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看着孩子们没有听到,邱晨暗暗松了口气,按捺下心中的怒气,喝了口茶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才问道:“后来呢?成子就认了他,给他银钱了?”
一边这么问着,邱晨一边在心里琢磨。
两个哥哥虽然只是拿月例钱和份子钱,每年大哥杨树勇也有上千两银子的收入,二哥杨树猛略少一些,也有千八百两银子。二老奉养的银钱、吃用、药物,邱晨送回去的足够,不用两个哥哥花钱。侄儿们也多在邱晨跟前读书上学,花用也不多,加上邱晨每年送回去的绫罗绸缎、吃用诸般,杨家二老和哥嫂们的穿着也大变了样儿,虽然不至于珠翠满头,穿金裹银,里里外外也都是上好的料子,冬季有大毛衣裳,夏季都是凉爽的透纱、绫子衣裳。
再看成子,里里外外都俭朴的很,邱晨上了眼,外袍和里头的棉衣棉裤都是棉布、三梭布这些价格较低廉的衣料,大冷天的,也没件大毛斗篷,连个皮袄子皮坎肩都没有。她在刘家岙的时候,将清水镇的小庄子的两成给了成子。那个小庄子虽然小,只有一百五十亩地,每年的收益却不少。不但打造成了辣椒、西红柿、西瓜等蔬菜瓜果的专业种植庄子,后来又加入瓜果蔬菜苗繁育业务,而且,邱晨之前还挑了两个有园艺手艺的,专门培育优良品种,售卖良种、苗子……每年都能有两千余两银子的收入,两成收益最少也有四百两银子,加上成子的月例银子,自从成子考取秀才之后,就由五两涨到十两了。而且,因为成子监管着各庄子作坊的账务,邱晨还给他按一个帐房先生的月例,每个月三十两……各处算起来,成子一年收入最少也得上八百两银子……更何况,邱晨每年还给成子包着四季衣裳,每一季都是上好料子的新衣裳。
如今,成子却穿着如此俭朴甚至寒酸,邱晨之前就疑惑了,这会儿听了杨树猛的话,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成子的父亲和继母,也想到了曾经成子说过的话。他说‘那人生我、养我,将来我也会尽人子之责养老送终’……难道,成子将之前积累的银钱和物事都给了他那位窝囊爹?
心里揣摩着这些,邱晨那一瞬间想要撮合两个孩子的念头就消散了。
成子是个好孩子,但那个窝囊父亲还有那个狠毒继母,将来都是极缠手极麻烦的,真让阿满嫁给成子,以后少不了生气扯皮的……还是算了。
杨树猛不知道妹妹心里盘算的这些,只是点头回答道:“哪能不认,那毕竟是他的亲爹。”
说着话,杨树猛转眼看到妹妹眉头紧紧皱起,连忙道:“你也别担心,成子是个有心的孩子,虽说那是他的亲爹,不能不认,也不能看着那人失了进项饿死去,可也没傻到把银钱都填乎了那种人……而且,成子也有成算的,就还让陈掌柜做的见证人,每年给他爹二十两养老银子和三百斤粮食。那后娘和弟妹,成子却说明白了不管。”
一年二十两银子三百斤粮食,若成子爹只是一个人自然足够温饱无虞。可他还有老婆和子女,这些钱物养活五口人,就很勉强了。
邱晨有些不相信,“那婆娘没闹腾?”
杨树猛露出一抹不屑来,摇摇头道:“怎么没闹腾?可成子说了,他是卖身为奴的,如今肯拿出银钱来供养亲爹已经是额外,若是那妇人再闹,让主人家知道了,这些钱物也拿不出来了!”
“成子的卖身契我早就烧了……再说,成子有了功名在身……”邱晨疑惑着。
就见杨树猛笑着道:“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这些?成子为了这事儿,脱去了身上的好衣裳,又有陈掌柜作证……当然了,他爹也自觉没脸,大概一直瞒着呢,各处严丝合缝的没有破绽,那婆子哪有不相信的?再说,每年二十两银子三百斤粮食也不少了,那一家子要是省着些,吃穿嚼裹都够了。三个孩子最大的如今也十三了,若是寻个铺子学徒,两三年功夫也能挣钱了。”
“哦,原来是这样……”邱晨恍然着,随即又感叹道,“我说,成子咋穿的这般寒瑟!”
杨树猛失笑起来:“你就放心吧!成子身上的衣裳都是你嫂子经过手的,别看外头不起眼,袍子里絮了灰鼠皮子,棉衣裤里也是上好的丝绵,又轻省又暖和,冻不到这孩子的。”
一高兴,杨树猛的声音大了些,孩子们那桌上也听到了,特别是成子,听到杨树猛提及自己的名字,自然而然地抬头看过来,然后起身微笑着拱手,“可是有事吩咐?”
见成子战起身来,邱晨索性招手示意成子近前来,她伸了手扯过成子的衣裳来一层层摸过,果然如杨树猛说的,袍子看着不厚,却絮了柔软轻巧又暖和的灰鼠皮子,里头的袄裤用的是不起眼细棉布料子,里边絮的丝绵柔软蓬松,都是上好的蚕丝的手感,远不是沉重的棉花和蚕茧下脚料的劣质丝绵可比。上好蚕丝制成的丝绵,轻巧、蓬松、柔软,舒适度和保暖性都比棉花好得多。
自失了母亲后,再没人这般体贴关怀,邱晨这个自然而然地动作,难免让成子有些羞窘,微微红了脸,心里却热乎乎的,感动不已。
放下心来,邱晨替成子抻抻衣摆,抬头看着一脸羞窘的小伙子道:“冻不到就好,我也就放心了。”
成子的目光微微闪烁着,扫了杨树猛一眼,心知必定是杨树猛将他家里的事情跟夫人说了,也就不多赘述,只拱拱手,恭恭敬敬道:“是成子不好,让婶子操心了。婶子放心,成子会照应好自己的。”
成子容貌不算太出众,却自有一股沉静稳重。虽然命运多舛,却平和安静,如玉温润,相比起来,虽然年龄比俊书还小,言行举止上却更成熟更有成算。而且,照这孩子的聪慧和刻苦、用心,将来成就必定小不了……还有他父亲和后母的事情处理的也算妥当周全,算是没了后顾之忧……
心思飞快转换着,刚刚那个念头又一次浮上来,却被邱晨又按捺下去。
阿满还小,说亲事还早,不如过上两年,成子科考有所成就之时,阿满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若是两个人都有意,再提及不迟。
心中计较一定,邱晨也就从容地跟鼓励了成子几句,又将他特特地跟秦铮引见了一番,秦铮听后,也颇为赞赏。或者,在秦铮心里也有些惺惺相惜之感,说起来,他跟成子的身世还真是有几分形似。
一顿饭吃饱喝足,尽兴而散。杨树猛带着成子回了客院,俊言俊章俊礼和阿福阿满则去了各自的院子,邱晨跟秦铮送走诸人,这才带着昀哥儿转回后院,在二进里看着昀哥儿安置了,两夫妻才回了后院正房。
晚间,夫妻俩夜话,邱晨就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给了秦铮。
秦铮略略有些惊讶,随即失笑地揽住妻子道:“阿满还小,这事不急!”
邱晨依靠在丈夫怀里,困意涌上来,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唔,我就是觉得这个孩子还不错,自小看大的,知根知底,而且对阿满是真心的好。”
秦铮低声应着,眼睛中却划过一抹沉思。
第二日,杨树猛带着成子和大兴再次进来,将各个庄子和作坊的账目报给邱晨。邱晨大略一看,了解了各处的收益、费用、支出等大项,也就大概估算出各处的情况,随即又挑着几处询问了一下情况,就将账簿子交给大兴,让青杏带着大兴往前院账房里核算账务去了。
出嫁后,铺子庄子作坊不断增加,各处的账务只是邱晨和丫头已经打理不过来。邱晨就将大账交给靖北侯府的账房核算,出了结果,或有了差池,她再抽检、过问即可。
成子难得进京一回,阿福阿满和俊言俊章俊礼也恰逢休沐日,阿福就请了汤家两兄弟,致贤致德和和箴虽然年纪小,却也跟上,小子们特意聚到一起,给成子接风,自然也谈谈文章诗词歌赋。当然,一群小子在冬日聚会还有个乐子,就是冰戏。上一年靖北侯府就选出了一群小子练冰戏,今年入冬结冰之后,冰戏队的小子们每日都上冰练习,阿福阿满俊言俊章几个,每天的晨练也改成了冰上练习。一群小子都憋着劲儿,等进了腊月,再举行冰戏比赛时,挣个名头去!
秦铮也逢休沐,不用上衙,于是就跟邱晨商量,要带着杨树猛一起出门逛逛,斟酌着买些稀罕物件儿和京里的特产给二老带回去。当然,秦铮之所以提议逛街,也是想着妻子这近一年来困在家里,不得出门,如今趁着二舅哥进京之际上街逛逛,也是让妻子散荡散荡。
但往往是计划不如变化,邱晨听大兴报完账,还没等跟杨树猛说上街的事儿,前头大门上就通报进来,雍王爷杨璟庸跟福王杨璟芳上门来了。
这俩王爷咋总是这么讨人嫌呢!
邱晨也只是暗暗腹诽一句,面子上还不能流露出什么来,一边吩咐人给秦铮报进去,一边命人让人往花厅里照应着,上茶水点心,先伺候着两位王爷。
吩咐下去,邱晨跟杨树猛遗憾道:“原打算陪着二哥上街逛逛,给咱爹娘和大嫂二嫂买些物事儿带回去的,谁成想这两位大神上门……”
杨树猛是知道杨璟庸就是之前跟秦铮一起去刘家岙的唐公子的,却也知道,人家如今可不是普通的富家公子,可是亲王,妹妹妹夫自然应该好生应承接待。
笑着摇摇头道:“你不用不过意,咱娘回去时你给带了那许多物事,吃的穿的用的没有不周全的,家里如今也任事不缺,逛不逛街都无妨。你也跟妹夫说一声,王爷上门好生照应着才是正事。”
邱晨就是再不乐意也不能把贸然登门的两位王爷撵出去,没办法,只能跟杨树猛道:“那二哥就去后园子吧,那群小子指定要上冰练习的,你去看着些,也让人放心些。”
杨树猛笑着答应着起身:“你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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