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养心殿里人来人往,行走的宫人皆踮着脚,生怕发出声音。
此时,不远处的角落里,一群太医脸色颓丧,他们围在一起,看着桌上的脉案,努力地研究老皇帝的病情,从他们额头上沁出的密密的汗珠可以知道他们此时的紧张。
几个宗室的老王爷站在不远处,他们神色凝重地看着床上的老皇帝,从他们的角度,可以看到床上的人看起来非常削瘦,花白的头发不知何时变得稀疏,脸上布满皱纹,皮肌呈现一种死灰暗沉的色泽,看着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这是大齐最尊贵的皇帝,也是一个时日不多的皇帝,岁月带给人们的衰老,没有一个人能抗拒,就算是皇帝,也逃不开这样的命运。
兰贵妃坐在床前,时不时地拿帕子给睡梦中的皇帝擦试额间的冷汗。
一群人沉默地看着老皇帝,他们心里都明白,老皇帝的时日不多了。
今儿一早,一直在养心殿里休养的老皇帝突然将他们宣进宫里,只是还未说上几句话,老皇帝便支持不住闭上眼睛。因为老皇帝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好,几位老王爷担心他真的有个什么,也不敢轻易离开,便在宫里候着,一直到现在。
这期间,老皇帝睡睡醒醒,每次醒来,总是说不过几句话。
眼看着老皇帝从傍晚到现在,还没有醒来,瑞亲王终于忍不住提议道:“要不,请国师过来一趟吧?”
兰贵妃正在给老皇帝拭汗,听到这话,目光微闪。
其他几位王爷也担心皇帝撑不过去,便小声地讨论起来。
其实他们都担心如果老皇帝突然没了,他又没有立下遗旨,届时那些皇子闹腾起来,为了这位置抢红眼,倒霉的还是这大齐的江山和天下百姓。他们不能允许发生这种事情,所以守在这里,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最后,几位王爷达成一致,决定去请国师过来一趟,若老皇帝有个好歹,国师在这里,不仅能镇住几分,还能及时给老皇帝吊口气,让他立下遗旨,避免不必要的情况发生。
“不用去请国师,朕没事……”一道虚弱的声音响起。
几位王爷转头,就见床上的老皇帝终于醒过来,顿时大喜。
老皇帝在兰贵妃的揣扶中坐起身来,靠着一个迎枕,有些吃力地说:“去……将十七叫来,朕有话和他说。”
众人面面相觑,但看老皇帝这样子,又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只好派人去景阳宫将十七皇子请过来。
十七皇子很快就来了。
他是坐轿子过来的,随行的还有迟萻和蜚音等人。
老皇帝看着走进来的十七皇子,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说道:“十七,到父皇这儿来。”
十七皇子神色淡淡的,看到老皇帝这样子,竟然没有丝毫的惊讶和伤心。几位老王爷看在眼里,心中微寒,觉得十七皇子这反应未免太过薄凉冷情。
果然是个妖魔降世之子,无人伦亲情。
十七皇子来到床前后,老皇帝让其他人出去。
众人虽然不放心,却不好违背老皇帝的话,只好退到偏殿候着,等待老皇帝的召见。
迟萻原本也在偏殿候着的,但兰贵妃身边的宫人过来,兰贵妃将她请到另一处偏殿说话。
此时在场的其他人都注意着养心殿的方向,对兰贵妃和迟萻这两个生活在后宫里的女人并不在意,迟萻被叫走时,他们也没放在心上。
迟萻到时,就见兰贵妃一脸疲惫地坐在榻上,旁边的宫人正给她按摩肩膀和腿脚,缓解疲劳。殿内燃着安息香,兰贵妃美丽的脸庞在灯光下有些朦胧,教人看得不真切。
见到她,兰贵妃摆手免了她的请安,让人给她奉茶后,就让宫人们都到外面候着。
迟萻坐在榻前不远处的黄花梨透雕鸾纹玫瑰椅上,端起茶抿了一口,便将之放下,抬首看向兰贵妃。
兰贵妃用慵懒的姿势倚靠在榻上,轻轻地抚着手腕上的一对水色透明如镜的翡翠手镯,一双美目怔怔地看着前方,仿佛有无限的心事,眼里划过复杂的思绪。
半晌,兰贵妃开口道:“你可知道十七出生之时,国师的预言?”
迟萻颔首,说道:“知道,很多驱魔家族都有传言,妖魔降世,人间大乱。”
兰贵妃嗤笑一声,“什么妖魔降世?不过是人类贪心不足折腾出来的玩意儿,若非他们贪心,本宫的十七何须遭这些罪?这么多年,害得他像个将死之人,艰难地苟活着,还要被那些不知情的人骂他是妖魔,诅咒他早死……”
说到这里,她的双目中浮现点点水光,用帕子遮住脸,掩住脸上的绝望和泪水。
迟萻没有说话,她知道兰贵妃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是她一直以来所疑惑的。
兰贵妃将眼中的泪光拭去后,继续道:“当年,本宫怀十七时,刚满三个月,就发生很多事情,太祖陵墓崩塌,奉先殿起火,烧了大半的神龛,民间更是灾难不断,这司氏不知道触犯了哪路的鬼神,折腾得这江山和凡人差点没了活路……后来本宫才从皇上那儿听说,这一切,皆因司氏的先祖而起。”
她看着殿外的黑暗,慢慢地叙述,“几百年前,前朝政权覆灭,大齐江山初定,为了巩固司氏的政权和江山,司氏的先祖曾与太常山中的妖魔作了一个约定,择其一个优秀的后代,将之供奉给妖魔。几百年过去,太常山的妖魔终于苏醒,司氏的后人将要覆行当初的承诺,于是我肚子里还未出生的孩子,便是被妖魔选中之人……”
“果然,十七出生前夜,国师便得到预言,十七生下来,就有一双与众不同的异瞳,与国师的预言吻合。后来不知怎么地,就传出十七是妖魔降世的流言,世人都以为十七是妖魔降世,天地不容,会给整个人间带来灾难,当年甚至有一些可笑之人,联名上书皇上,竟欲将刚出生的十七在襁褓中杀死,以免他长大后,变成妖魔,祸乱这天下苍生……”
说到这里,兰贵妃又用帕子捂着脸,低低地哭起来。
作为一个母亲,她是爱自己的孩子的,曾经对肚子里的孩子充满期望。
可是她的孩子,还没有出生,就因为先人的私心,让他成为人类与妖魔协议的牺牲品。他牺牲了那么多,竟然仍是有人不放过他,让他如此委屈地成长,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太常山的妖魔就会来到人间,将他的肉身取走,让真正的十七皇子完全消失在这人间。
十七皇子便是当年妖魔选中的容器。
几百年过去,妖魔将要重新降临人间,需要一个可以供牠在人间使用的容器,十七皇子便是其需要的肉身。
准确地说,十七皇子是妖魔送来投胎之人,待他成长后,那妖魔便会来取走十七皇子的身体。
“国师说,十七每逢十必遇命劫,熬过去,十七便无事,若是熬不过去,十七便会沦为妖魔的容器,成为妖魔降临人间所需要的肉体。到那时,方才是妖魔降世,人间大乱。”
兰贵妃说到这里,抬头看她,一脸木然地说:“妖魔给的年限,恰好是今年。十七今年二十岁,待到他生辰之日,那妖魔会亲自来到人间,取走司氏先祖答应供奉给牠的后人之身,届时,十七便完全沦为妖魔的容器,不再是人类。”
迟萻垂下眼睑,木然地坐在那儿。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男人要亲自去云泽一趟,为什么他的存在会让鬼神避之,原来是这样。
他本身就是太常山那强大的妖魔所选中之人,为妖魔降临人间所需要的容器,所以他自幼能驱使那些普通的妖魔为他所用,所以他在皇宫中的地位如此特殊,所以他才能收揽这么多能人异士为他所用,所以皇帝才会对他如此纵容……
全都是因为他是太常山的妖魔所选中之人。
迟萻心里不禁有些难过。
纵使她知道这个世界只是他们路过的一个世界,可是他们现在却是生活在这里。这个世界对司昂的不公,仍是让她心疼难受。
原来从一开始,司昂就要受这样的罪。
可是,她相信司昂,就算他现在处境不堪,是妖魔的容器,但他仍会是最后的赢家,就算是妖魔,也奈他没辙。
是他的东西,谁也取不走。
她如此坚信着,毫无理由地相信他!
许是看迟萻太过镇定,兰贵妃忍不住问她,“难道你不相信?”
“不,我相信!”迟萻知道她没必要骗自己。
兰贵妃嘴角勉强扯了扯,说道:“如果我当年坚强一些,保护好肚子里的孩子,或许十七就不会沦为妖魔的容器了……”
说着,她眼睛又沁出泪水,小声地呜咽起来。
“娘娘,这不能怪你。”迟萻冷静地说,这事确实不能怪兰贵妃,毕竟谁也不知道,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竟然会被太常山的妖魔选中。
兰贵妃哭了一场,将压抑在心中的痛苦发泄出来,心情终于好了许多。她看着迟萻,发现她从此至终都很冷静,心情有些复杂,问道:“你难道不难过?我知道你对十七的心意,届时十七被妖魔夺去身体,他不再是十七……”
“不会的!”迟萻一脸坚定,“我相信他。”
“你相信他?”兰贵妃愕然。
“对,我相信他!”迟萻认真地说,“纵使是妖魔,司昂也不会畏惧,那是司昂的身体,妖魔凭什么要夺去他的身体?当年和妖魔协议之人,并非他!”
妖魔自己选中,所以司昂就必须将身体奉献出来?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实在不符合那男人的性格,所以迟萻毫不怀疑,那妖魔最后一定不能得逞。
兰贵妃怔怔地看她一会儿,方才道:“皇上的身体情况我很清楚,他的大限将至,最多再撑段时日……呵。”她弯起优美丰润的唇,露出一个美丽的笑容,却笑得讽刺,“想必你一定不知道,其实十七出生在五月的九毒日之首吧?”
迟萻愣了下,她还真是不知道,因为她在景阳宫这么久,还没见过十七皇子过生日,看景阳宫中的人讳莫如深的样子,便以为其中有什么不为人道的内幕,也识趣地没去问。
兰贵妃继续说,“届时,十七的二十岁生辰,那妖魔就会来取他之身,皇宫将会降下异象。而皇上,他会一直撑下去,直到妖魔降临,亲眼看到一个结果。”
“皇上现在还不会死!他曾与鬼神立下誓约,为等这一天,强行滞留人间。”
迟萻心中微惊,看兰贵妃肯定的样子,眼里闪烁着锐气,还有对老皇帝的爱恨交织。
半个时辰后,迟萻听说国师被请来养心殿。
迟萻和其他人一起等在养心殿外,一直到天微微亮,国师方才离开。
翌日,老皇帝终于可以起床,看起来精神不错,神采奕奕的样子,颇为健朗。
这让一群等着老皇帝驾崩的皇子们失望不已,明明昨晚他们从探子那里得知,几位老王爷和国师都被召进养心殿,他们都做好皇帝驾崩的准备,届时就凭各人的手段去得那位置。
哪知道不过一晚,老皇帝竟然又好了?
众位皇子都有一种被老皇帝刷了的感觉。
果然,接下来的日子,老皇帝吃麻麻香,活蹦乱跳的,还能和宠妃玩老夫少妻的游戏,让一群从探子那儿得到消息的皇子们无言以对。
三月份时,老皇帝为十七皇子举办婚礼,因为皇帝的重视,所以这婚礼办得格外隆重,规格直逼太子大婚,整个京城都热闹起来。
听说十七皇子大婚的婚礼规格和流程后,那些皇子的脸色是青的。
若不是知道十七皇子那破身体,不管是宗室还是朝臣,都不会支持,他们都要以为老皇帝想立他当太子。
老皇帝果然又在刷他们,身体才刚好,就开始作妖。
鉴于老皇帝以往的德行,这群皇子们心里纵使再不服,也不能说什么,只能憋着口气,等待婚礼来临。
这次婚礼,迟萻是从占星塔出嫁。
听说女儿要和十七皇子成婚后,迟靖夫妻就带着小儿子进京参加闺女的婚礼,虽然他们早有心里有准备,但当看到闺女真的要嫁给那位传闻中妖魔降世的皇子时,整颗心沉甸甸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因为迟萻是直接从占星塔出嫁,所以除了父母亲人外,其他人并不允许进占星塔一步,就算毛茵这些曾经的国师记名弟子也一样。所以毛茵他们进京后,也没能去见迟萻一面,只得托人将他们的贺礼送去给迟萻。
直到婚礼那日,迎亲队伍从占星塔出来,他们远远地站在街边,和其他看热闹百姓一起看着迎亲队伍经过。
花轿绕皇城一圈,方才往皇宫而去。
老皇帝亲自给儿子主持婚礼,他看起来非常高兴的样子,整个婚礼过程都是笑呵呵的,直到新人被送进新房后,老皇帝方才拉着兰贵妃,喝了个酩酊大醉。
来参加婚宴的宗室及三品以上的大臣们看着老皇帝醉醺醺的样子,拉着兰贵妃唠叨着小儿子的事情,直到最后,为小儿子终于成亲而不顾形象地哭起来,再次确定老皇帝对十七皇子的宠爱。
比起这些心思各异的大臣和宗室,那些参加婚宴的皇子们,此时脸色仍是油绿油绿的。
此时众位皇子心里都十分不是滋味,觉得比起十七弟,他们这些皇子在老皇帝心目中简直就是从垃圾堆里捡的。
而且,让他们心里不安又愤怒的是,十七皇子的婚礼,是在宫里举办的。一般能在宫里举办婚礼的,除了皇帝外,也就只有东宫太子,意义非凡。
就算十七皇子情况特殊,但他既然要娶皇子妃了,按祖制,应该让他出宫建府,在宫外成亲。可老皇帝像是没有看到那些大臣的反对和其他人的劝阻,依然我行我素,丝毫没有让十七皇子出宫建府的打算。
新房并不在景阳宫,而是在与景阳宫相邻的承乾宫。
迟萻被迎进准备好的新房,坐在铺着大红色绣鸳鸯的被褥的床上时,终于忍不住松口气。
这婚礼太过盛大,流程繁琐,规矩多,反而让人累得慌,不说那些讲究的规矩仪式,就说她身上的嫁衣和凤冠,就重得难受。
十七皇子为她取下凤冠,含笑看着她,一只手轻轻地为她揉着后颈,柔声问道:“很难受?”
迟萻嗯一声,抱怨道:“这凤冠上太多灵器,重得很。”
十七皇子笑着看了一眼那凤冠,脸上露出意味不明之色。
宫人伺候两人洗漱后,便收拾东西退下,将空间留给这对新人。
因为是皇室的婚礼,所以不兴闹洞房那套,宫人们离开后,周围便安静下来,只有贴着双喜字的窗口前的案桌上两支婴儿臂粗的红色喜烛静静地燃烧着。
迟萻非常淡定地上床歇息。
这是她和他的在这些世界里的第三个婚礼,比起在现世时的第一次的紧张、期待还有不知所措,现在她非常淡定,都是老司机了,淡定得很。
十七皇子也跟着上床,将她拥进怀里,低头吻她,一只手要掩上她的眼睛。
迟萻眼明手快地抓住他的手,笑嘻嘻地说:“司昂,今天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嗯。”他含糊地应着。
“我不想在梦里过。”迟萻一脸无辜。
十七皇子安静地凝视她,那双暗紫色的眼睛里跳动着危险的焰火,仿佛在静静地看她怎么作死。而迟萻也不负他所望,翻身坐到他的腰腹上,双手撑着他的胸膛,笑嘻嘻地俯视他。
十七皇子静静地躺在那儿,就看着她倾下身,吻住他的唇。
不一会儿后,红色喜帐内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压抑不住的声音从缝隙里溜出来。
等这声音终于平息下来,迟萻小心地搂着他,摸摸他泛红的脸颊,在他有些血色的唇上亲一口,继续作死,“今天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我不希望发生在梦里,你明白么?”
十七皇子沙哑地应一声,继续用那双幽暗的紫眸看着她。
迟萻不由得有些心虚,咳嗽一声,继续道:“你别这样看我,如果你有本事,我就躺平任你折腾,你让我干什么,我都答应。”
“真的?”十七皇子问,声音略微低沉。
作死的某人仗着十七皇子那破身体心有余力不足,非常干脆地点头,一副不怕他折腾的样子,就算他要折腾,那也是在梦里,醒来后,完全没有后遗症,所以不怕。
于是迟姑娘愉快地入睡,不用担心今晚会在梦里被他折腾。
夜半时分,迟萻在一阵雷声中惊醒。
她醒来时,发现变天了。
窗台的烛火明明灭灭,倒映在窗纸上,屋外妖气冲天,魔魅横行,天边时不时地电闪雷鸣,大雨将倾。
迟萻猛地跳起身,下意识地寻找那男人,发现以往在床上总要紧紧地搂着她取暖方才肯入睡的男人并不在,屋子里也没有他的气息。
她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当下迟萻直接下床,抓起旁边箱笼上放着的那袭大红色的喜服套上,趿着绣鸳鸯的红色绣花鞋,就这么披头散发地冲出去。
刚出门,一阵剧烈的妖风扑面而来,天空中电闪雷鸣,恐怖的惊雷一道道地降下,笼罩着皇宫上空。
这奇特的异象,使整个京城的人都惊醒,用惊惧的目光看着皇宫上空。
然而,迟萻更明显地感觉到,那异象是冲着景阳宫而来的。
天降异象,妖魔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