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吃不下,觉睡不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话也不会说了。
不能说话的我好像变成了一个傻瓜。而我却希望我真的就是个傻瓜,停止我的思想,就那样呆呆地躺在床上,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我躺在医院里的那段期间,妈妈哭得很厉害,眼泪多得像流不尽一样。爸爸不去、上班,一直守在我的身边彻夜不眠,最终累倒输了液。
哥哥……
哥哥一直一言不发地在身后看着他们。偶尔和我对视,会红了鼻头,但自始至终都没有流过泪。
说来也很讽刺,这样一来我倒很感激他。没有什么负担,很爽快。我想,等以后我好了,回到家里,肯定要结结实实揍他一顿,问问他怎么能让我吃这么大的苦头,他还算是哥哥吗。我打算揍得他流鼻血,然后干脆利落地和解。
我还以为,肯定能和解来着。
脚腕上的伤口快愈合的时候,我出院了,但那时我还是无法开口说话。
离开医院,在回家的车上,我才听说,我会先暂时休学去接受心理治疗,哥哥也已经转学了。虽然免不了磕磕碰碰,但我和我哥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差,可不知怎么的我们之间却好像产生了隔阂,实在令人惋惜。
但是这份“惋惜”也只是到此为止。回到家我才发现,地狱之门早已向我敞开,恭候我多时。
因一时刺激不能说话的我,还以为回到家后最先说出口的会是“妈妈,爸爸,谢谢你们,我爱你们”这种温馨感动的话,但现实却相去甚远,我说的是“哥这是怎么了?”。张不开的嘴之所以打开并非因为爱而是因为觉得荒唐。
哥他一看到我,就像疯了一样冲我嚷道:
“马上从我房间里滚出去!”
可是他现在明明是在我的房间里,坐在我的床上,身上穿的也是我的衣服,连拖鞋也都是我的。
“都怪你!你把我一个人扔在那就走掉了,你知道我过得有多么辛苦吗?你这个坏家伙!坏家伙!”
可是,扔下我就走的明明是哥哥。我完全听不懂哥在说些什么。
即便是这样,哥的异常行为还是丝毫没有变好的迹象。他还是把自己当成了我。他一直相信是自己被人绑架了3天,后来住进医院,现在又回到了家里。
我无比郁闷,再也无法坐视不理。他打我一拳,我就打回去两拳,他推我一下,我会将他推倒往死里揍。因此,我们之间的战斗变得越来越粗暴,越来越野蛮。甚至有一次,我们都想弄死对方,最后还是家里那个力气最大的园丁大叔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我们拉开的。
一切都糟糕透了。
因为被人绑架这件事,我们兄弟俩每天都会争吵打架。父母看到我们这样,心里也慢慢地开始煎熬起来,而年幼的我把这糟糕的状况都看在了眼里。
随着谈话治疗的进行,哥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他觉得全家人都在逼迫他,不久他就开始绝食,将自己锁在屋里,终日以泪洗面。
有天晚上。
我像往常一样从噩梦中惊醒,透过微开的窗帘,看向窗外,屋外的一切都闪耀着白色的光芒。天上挂着一轮满月。不知不觉,从那天算起,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之久。
[哥哥,说好下次一定要来看我的,对吧?你可别忘了。拉钩。]
我突然开始想念微笑。
第二天,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让司机大叔把我送去那个地方。虽然母亲极力阻止,但我还是执拗地想去看看她。
就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整个小区都消失不见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唯一乐园的施工现场,矗立着一个大大的铁制围墙。曾经的过往,与微笑的相遇,全部都像在梦境一般,什么都没有留下。
就是那天晚上。我偷听到了父母在书房里的对话:
“你怎么能轻易说出这样的话来……?怎么可以……!呜呜!”
“我也很难过,老婆,可是现在更需要被照顾人是成贤啊。那么小的孩子看到了那么惊悚的事情,这样的打击,连大人都很难挺过去,成延闹得这样鸡飞狗跳,成贤怎么静养啊。”
“那不都是因为成延太脆弱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嘛,他看到自己让弟弟变成这样,内心愧疚难当,才导致自己现在记忆混乱。他会好起来的,我们要包容他,继续给他治疗,也许会……”
“这话都说了两个星期了。老婆,你昨天没看到成延挥棒球棍吗?我们不能一直这么纵容他。这样我们两个孩子就都毁了!”
“成贤是很可怜,但我们怎么能把成延当做精神病人去对待啊!”
“什么精神病人啊!你说什么呢?不过就是成延目前状态不大稳定,让他去医院进行全面的住院治疗……”
“这不就是那个意思吗!”
“老婆!”
“啊,呜呜!这种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们孩子身上啊?为什么!”
如果我没有听到母亲接下来的话,那我们所有人的人生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虽然我知道这不可能,但我有时候想,要是成延说的话是真的就好了。如果被绑架的是成延,事情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糟了……老公,我,真的太痛苦。呜呜,真想死啊……”
人们在经历巨大的苦难时,一般会用“死”这个字眼来加以强调。可能是因为这个字眼里包含了大多感情的极限吧。一个用来抽象地表达尽头、毫无退路的字眼——死亡。
然而,经历过这件事后,对我来说,“死亡”不再是个抽象的字眼。我所认知的“死亡”,不管是形状、声音还是味道,都无比清晰。
我甚至想,如果母亲再这样痛苦下去,会不会也变成那个女人。父亲,哥哥,甚至所有围在我身边的人,都可能会变成那样。想到这,我就恐惧得无以复加。
我立刻跑回房间,用被子蒙住头,哆哆嗦嗦颤抖了一晚上。
妈妈说的没错。如果一开始被拐走的人是哥哥,那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我虽然还小,但不会像哥哥那样懦弱,因为战胜不了内心的自责,编造自己的记忆。
两块一模一样的拼图。
却只剩下一处空缺。如果我将自己那块拼图悄悄地埋藏起来,那所有的事情就都完美了。
于是,我装作失忆,上演了一出戏。
“爸,我真的不知道,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把哥哥扔那就回来了?哥哥因为我被人绑架了,这是真的吗?”
“真是对不起,妈妈,我让哥哥经历了那么恐怖的事情。”
我失去记忆,哥哥替代了我的位置,所有纠结的事情慢慢地都化解了,就像在白色画纸上重新勾勒的图画一样,所有的事情都重新拼凑起来。
当时,封锁舆论消息并非难事。我被绑架三天后回到家,不管是事发当时还是事发之后,这件事情都没有被报道过。我谎称脚踝处的疤痕是小时候和哥哥打闹时留下的,也许是因为我的名字和哥哥名字的发音类似,导致哥哥崩溃,为此我还换了新的名字。所有令哥哥感到不安的因素,全部都消失不见了。
在极度敏感的状态下,因混乱的记忆而备受煎熬的哥哥,在荒诞不经的谎言中终于找到了内心的安宁,不再像以前那样冲过来要杀了我,反倒很乖巧地说自己会尽力试着原谅我。
我将那些本就没有一点温暖的恐怖回忆,一股脑儿地全部清除了,父母也都放下了心里的包袱。
就这样,拼好的拼图再也没有了瑕疵,脱胎换骨的生活被装进完美的全家福相框里,挂在了墙上。
当然,在那之后,我被心理阴影折磨不休。我被噩梦纠缠,开始讨厌碰到和那个女人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子,看到束线带也会条件反射似的感到恶心。但这些都没关系。
即便是我一个人承受也没关系,不管是什么。
在这个世上,我比别人更伟大更坚强,所以一切都没关系。真的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