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怎么了?”
“无事……”唐祈沅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勉强笑了笑,“罢了,到时再说吧。”
直到唐祈沅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顾辞渊还看着那个方向,眸色晦暗不明。
突然一记轻打落在顾辞渊的脑后,他转回身,对着面无表情的唐时语,又挂上了灿烂的笑容。
“笑什么。”
“阿语,你生气了?”
一阵风吹过,一旁的桃花树枝随风摇摆,几片桃花瓣扑簌簌落了下来,落到了她的肩上。
顾辞渊唇角挂着笑,手指轻轻将她身上的花瓣捻下,少年那双多情的桃花眼里泛着光,唐时语不知怎得,心突突跳了两下。
她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轻咳了声,“回去吧。”
一高一矮并肩走在长廊下,顺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
暖风拂过脸颊,桃花香气萦绕在鼻尖,花香杂糅着春意,搅得人心神不宁。
“阿语,你不舒服吗?”
“并未。”
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嘟囔着,“那为何心跳得这么快?”
“……我没有。”
他坚持道:“你有,我听到了,我耳力很好的,回去让我诊脉看看,不舒服怎么不告诉……”
她终于忍无可忍,“闭嘴!”
“……噢。”顾辞渊乖乖闭了嘴。
啧,真凶。
转眼到了清明这日。
卯时刚过,天光微亮。
薄雾笼罩着大地,晨间的一切温柔静谧,氤氲的雾气袅袅升起,天地间洒下层薄纱,朦朦胧胧的。
唐时语坐在妆奁前,任由芸香为自己上装打扮。
今日大概会见到许多故人,她要绷起神经,不可被人看出端倪才行。
平心而论,她对那些人已经没有特别强烈的恨与怨了,那些恨与怨,皆在日复一日的黑暗与痛苦中消磨殆尽。
前世被剜去双眼截取四肢后的每时每刻,她都在恨中度过,但渐渐的,她恨不动了,只祈求上苍让她快点死去。
在她心如死灰时,是恩人救了她。
她也怨过恩人,为何要救她?为何不让她快点结束痛苦?为何要让她每日苟延残喘?依旧存在的呼吸时刻都在提醒着她,父母不在了,兄弟姐妹也不在了,侯府没了,连她自己将来也会死无全尸。
不想活。
但她连自尽的能力都没有啊……
每日绝望地躺在床上,她抗拒好心人的救治。但他的力气很大,她没法反抗。
好心人或许看出了她的不愿,察觉到了她一心求死的渴望,也沉默了。
那一日他走了,只留下她一个人。
当夜,她听到了门外一声压抑又绝望的低泣声,只有一声。
她当时问:“您是故人吗?”
那人没答,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坐在榻前,手掌覆在她脸侧,动作小心翼翼,随后一串串热泪掉落在她满是伤痕的脸上。
在她昏昏沉沉即将睡去时,隐约有个滚烫干燥的吻印在她的额间。
那时她觉得,这大概是世间最后一个真心爱她的人了,却不知是何人啊。
那之后,她便调整好了心态,决定勇敢地面对人生。起码要对得起多活的每一刻,更要对得起上天恩赐给她的重新来过的机会。
重生以后,她依旧惧怕黑暗,在黑夜里,总忍不住摸向眼睛,可即便如此,她睡觉也不愿燃着烛灯。
终于,她渐渐克服了心中的恐惧,慢慢的从那段回忆中走了出来。
走出来,世界依旧是光明的,太阳会照常升起,她爱的人也都会长命百岁。
若是可以,她希望可以带着自己的家人一辈子远离纷争。但,这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祸要躲开,仇要报,只是她势微力薄,昌宁侯府也是空有荣耀、并无实权。
不太好办。
前世因为那些烂桃花,最好的朋友与她交恶,即便她再三解释,她无意任何一家公子,可京城中关于她的流言和误会还是愈演愈烈,她成了全京城世家姑娘口中的轻浮女子。
想想也是蛮可笑的,那些男子在她眼中一文不值,她根本都瞧不上,可总有人说她朝秦暮楚,在几个男人中间周旋,说她抢了她们的姻缘。
天地良心,她并未与那些公子单独说过话,那都是他们自己谣传的。
唐时语后来才知谣言便是她最好的朋友传出去的,只因为嫉妒,所以便要让她身败名裂。
唐时语抬手摸了摸眼睛,那里的器官是真实存在的,眼球左右转动,手指能感受到它在滑动。
真好啊……
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了泪水,她顺手就抹掉了。
芸香笑了,“咱们姑娘哪日不是日上三竿了才起床,何时起过这么早啊。”
唐时语皱了皱眉,闭着眼睛,小声嘟囔,“嘲笑我是不是……”
“奴婢哪敢啊。”说完又嘿嘿笑了起来。
“……”
是她的错,宠得这些下人们一个个都敢取笑她。
房中又安静了半晌。
“芸香,把我的泪痣遮一下。”
芸香一愣,看着姑娘右眼尾处浅褐色的泪痣,迟疑道:“姑娘,这泪痣美极了,奴婢将您化得漂亮些,宴会上定能好好出一出风头。”
也让大家都瞧瞧,昌宁侯府的大姑娘瑰姿艳逸、端丽冠绝。
唐时语微微摇头,坚持道:“遮。”
她不需要艳压群芳,也不需要文采卓然,今日只需安静地当个看客便好。
芸香见主子坚持,只得遵从。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妆容上好。
唐时语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地被人搀到了桌前用膳。
“喂我……”她闭着眼,懒洋洋地发号施令。
很快,一勺被吹温的药粥递到她嘴边。
她像个没有灵魂的吃饭机器,嘴巴一张一合,咀嚼,吞咽。
再张再合,咀嚼,吞咽。
动作重复着,就这么闭着眼睛,慢悠悠地将早膳用了个七七八八,肚子饱了,困意也消得差不多了。
慢慢睁开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随后朝着身侧看去,熟悉的面孔正对着她笑得明媚灿烂。
“你何时进来的?”
顾辞渊拿着手帕,单膝跪在她面前,细细为她擦着嘴角,神情专注,双目炯炯有神,“你要用膳时我便在门口了。”
唐时语第一万零一次叮嘱:“不要随便进女孩子的闺房。”
少年不在意地点点头,为自己辩解,“我问过连翘,她说你衣着整齐,我便进来了。”
“衣着整齐,只是没有妆容而已,与平日里也并无分别,我为何不能进?”
“阿语即便不上妆,也是最美的。”
唐时语猝不及防地迎上一记直球,不由得有些赧然,一时间竟忘记与他说教。
“……可我上了妆,你瞧不出吗?”
顾辞渊有一瞬间的怔忡,他的手顿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仔细左看看、右看看,突然目光冷凝,很快眸中的冷光又被藏好。
她眼尾的泪痣不见了。
手无力垂下,帕子紧紧攥在手心,心中掀起滔天海浪,面上却十分平静,古井无波。
他慢慢笑了,眼中闪着动人的光芒,漆黑的眸子闪闪发光,像是藏着星星,小虎牙露在外面,叫人一看他的笑容心情便会瞬间转好。
他的视线温柔地拂过她的眼睛、鼻子、红唇,缓缓吐字,柔声道:“一样美,我竟瞧不出分毫,阿语美极了。”
少年郑重地说着每一个字,每一个字仿佛都是出自真心,绝无半分掺假。
唐时语受不住少年如此热烈的目光和直白的夸奖,她不自在地偏过头,耳根慢慢变红,心跳也渐渐加速。
今日这是怎么了,脸皮突然变薄了。
她手伸向桌上的茶杯,慌忙地敷衍着,“你别在我这耗着了,赶快去找我大哥吧。”
顾辞渊皱着眉,按在她的手背上,语气不悦,“凉了,别喝。”
唐时语的手被少年炙热的体温烫到,迅速从他掌心抽走,深吸口气,瞪着他,“不要误了时辰!”
这臭小子,越长大越不听话!
手悄悄背到身后,手背隐约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顾辞渊乖顺地站起身,身形瞬间拉长,像一只久睡方醒的野狼,从匍匐在地变成站立姿态,那一瞬间竟带来一种颇有压迫的危险感。
唐时语恍惚间觉得,他是真的长大了。
他居高临下地又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微启的唇间吐出:
“嗯。”
转身出门,站在门口看了看天空,天色已经大亮,时辰不早了。
又侧头看了看房门,笑容彻底敛起。
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唐时语从房间里出来。
甫一出院子,脚步顿住。
不远处,少年长身鹤立于桃花树下,身形颀长挺拔,如松如竹,玄衣玉冠,清隽俊雅。
唐时语一瞬不瞬看着他,那一刻竟觉得,少年与那些贵公子相比,也毫不逊色。
桃花飘落,如飞雪乱舞。
他站在一片粉雪中,姿态闲适优雅,察觉到她来,侧头望去,先是愣了一瞬,随后笑意漫出唇角,澄澈的眼里泛着耀眼的光芒。
顾辞渊歪了歪头,手背在身后,合拢手掌,一片花瓣瞬时化为齑粉。摊开掌心,微风一吹,粉末随风而逝。
他抬步朝她走来,笑容灿烂,目光炙热。
“阿语姐姐,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