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尚早,还未及巳时,唐时语从母亲的房中出来,交代芸香去准备马车,即刻往护国寺去。
护国寺是大奉朝的国寺,是京畿最有名、最灵验的寺庙。
按理说想要去上香该赶早才是,因为护国寺每日都有限定的名额,每日至多接待一百香客。
去晚了,可就不让进了。
今日匆忙,他们立刻出发,到了护国寺也要过了午时,那时该没有名额的,但唐母与护国寺的高僧有交情,唐时语从母亲那儿拿来了拜帖,即便晚到,也能入寺。
有熟人好办事,这话到哪儿都适用。
顾辞渊还在房中琢磨新药方,正坐在一堆药材中间苦思冥想着,对着药方写写画画,唐时语迈步进门,不由分说地拉起他就往外走。
“阿语?怎么了?”
顾辞渊被拽得一踉跄,左手的毛笔一抖,在纸上留下了长长的一道。他狼狈起身,把手里的药材抬手一扔,随着唐时语的拉拽往外走。
眨眼间,他们就出了院子。唐时语拽着少年快步走着,步子急促,府内清扫的小丫鬟纷纷侧目看来。
“阿语你慢点,我们是要去哪吗?”
她匆忙道:“嗯,去护国寺。”
“……护国寺?”少年眨眼的频率变慢,三个字在他嘴里反复咀嚼。
直到上了马车,他才回过神。重复问道:“护国寺?”
“对。”唐时语认真地看着他。
顾辞渊看着她动人的眼眸,一时语塞。他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她未尽之语。
她在用这种方式,让他心安。
顾辞渊沉默着垂下了头。
“阿渊,我知你对那老者的话极为在意,但他的水平如何,你我都不甚知晓。他那一通胡言乱语搅乱了你的心神,我亦感你所感。”
“我知道你依旧耿耿于怀,所以这一次,我们一起去面对。”
他们以后还要面对更对的磨难,这只是个开始。
少女轻柔的话语缓缓流淌,像是夏日的小溪,冬日的温泉。暖流钻进了他的心缝里,那里冰冷不再,让人浑身都变得暖洋洋的。
“我与母亲坦白了,她支持我去祈福,她还说可以再找高僧卜上一卦。”唐时语温柔地看着他,语气坚定,“我不信我们天生不合。”
相反的,她觉得阿渊是这个世上最与她相契合的男子。
顾辞渊长久地怔住。
他那一瞬间表情格外茫然无措。
他从来没有这么迷茫过,哪怕是独自长大时,一遍一遍听着别人骂他野孩子,骂他扫把星时,他都没有去想过,为什么自己会被抛弃,他向来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大概是天生冷漠,他竟觉得那样挺好。
可是当那老者说出来他不该靠近阿语时,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和恐慌。
“为什么”和“原来如此”这两个词反复折磨着他。
一切好像都有了答案。
若是原先,旁人因为他不祥而远离,他眼神都不会分给对方一个,可这次不同,这个人是他的阿语,他两世唯一的执念。
怎么办呢……
从那件事发生后到现在才短短一日,他竟是感觉有半辈子那样煎熬。
恍惚间,少年落入了一个不算温暖的怀抱。有些瘦弱,带着女子的淡淡馨香的怀抱。柔软得让人恨不得死在她怀里。
“阿渊,你听好。”她目光柔和,慢慢说道,“我从来没有争过、求过什么,那是因为在我心中没有值得我去争去求的东西。可如今有了,就是你。”
少年身体微僵,她从未如此直白地与他剖析自己的内心。顾辞渊紧张地攥着她的裙子,头埋在她的颈窝。
唐时语目光微凝,沉声道:“那人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我们再去求一个结果。”
“若是好的,你不许再难过不安。”
这世间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把她的生死看得这么重了。阿渊的惶惶不安她都看在眼里,可她再也不想到看到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眼里没有光的样子。
顾辞渊的手缓缓攥紧,用力到指节发白,她的裙边已经被他抓得不成样子。他忐忑地放轻了呼吸,声音紧绷:“若是与那人说的一样……”
唐时语忽然轻声笑了,“若真如他所言,那……”
少年痛苦地哽咽了声,“怎样?”
“那我们就一起求求老天。他若是还不愿,那我们就跟他对抗。”她语气轻松,淡然平和。
她缓缓收紧怀抱,抱着不安的小兽。
少年抖着声音,不确定地轻声开口:“对抗?”
“嗯。你好好照顾我,别让我……”唐时语垂眸敛笑,抿了抿唇,含糊带过了那些不吉利的话,“阿渊不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吗?我的阿渊能力出众,医术高超,你要相信人定胜天。”
“……嗯。”
他默认了她的话,但他没说的是,他并非什么都不怕。
他有弱点,致命的。
唐时语分神地想起了临出门前母亲的那句话,还有她高深莫测的表情。
眼里渐露迷茫。
母亲好像胸有成竹的样子,或许此事当真会如母亲所言,有转机。
唐时语无奈地垂眸,看着怀里人的发顶。他正埋在她怀里,贪恋地蹭了蹭去,好几次都蹭到了她敏感的地方。
手抬起,轻轻落在他的肩膀。少年的肩很宽,炙热的体温透过衣衫传了出来。
忍了忍,还是没把人推开。
要哄,要有耐心,他现在正是需要安慰的时候。
顾辞渊还真的没有什么旖旎的心思,他只是一直一直汲取着她的味道,想要凭借此来获取更多的安全感。
直到马车停下,他才恋恋不舍地退开。
唐时语看着他遗憾的表情,挑眉问道:“怎么?还想抱?”
少年犹豫地点了一下头,见她没恼,又点了一下。
“真粘人……”唐时语轻叹,无奈地戳了戳他的脑门,“那就牵着吧。”
顾辞渊看着伸到他面前的白皙的手,心念一动,握了上去。
还不够,但……也挺好的。
二人手牵手,缓步朝着半山腰的寺庙走着,因心里装着事,都无暇看两旁的风景。
越往上走,顾辞渊的心情越沉重。
他好像在一步一步走向审判,又害怕,又期待,忐忑不安。
大约走了不到十中之一的路,耳边轻浅的呼吸声渐渐沉重。
少年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烈日,抿紧唇。偏头看到少女额角的细汗,眼神黯淡。长臂一挥,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手臂,把人拉过来,强制性地背在背上。
“哎!”
顾辞渊的手托住她的腿,把人往上颠了颠。
轻飘飘的……她好像又瘦了点。
少年的眉头紧皱。
唐时语按着他的肩,拍了两下,急道:“阿渊!佛门重地,你快放我下来!”
她急得脸色更红,秀气的拳头绵软无力地砸在他肩膀,那拍打声小得可怜,像是敷衍似得发出来细微的声响,证明拳头的主人确实做了动作。
她的汗滚落到他的脖颈里,少年察觉到了,将她背得更稳。
“你会累。”
唐时语不甚在意地摇头,轻声道:“可是走路上去才显得心诚。”
少年充耳不闻,背着她脚步稳健,淡淡道:“我替你走也是一样的。”
他们所求之事为同一件,所以他愿意将她的那份劳苦一起受了。
唐时语知道自己拗不过他,他一旦执着于某件事,就会坚持到底,于是她不再多费口舌,安静地趴在他宽厚的背上。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少年鬓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
一滴又一滴,像是从她的心上划过,滚烫且酸涩。
她握着帕子,轻轻为他拭去汗水。
顾辞渊的脚步一顿,略一偏头,深深地望进她的灵动的眼。
视线在她右眼尾的泪痣上停留片刻,才转回头,继续前行。
少年看着脚下的路,看着前方绵长的阶梯,暗自发誓。
他这辈子一定会护好她,什么苦都不再让她受,就像她说的,若是上苍不肯,那他便去求。
既然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为何不能圆他的梦呢?
烈日当头,他背着她,终于走到了寺庙前。递交了唐母的书信,二人由小师父引进去。
小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住持正在会客,二位施主可先入殿,待主持事毕,再引施主过去。”
唐时语感激地笑笑,“多谢小师父。”
她目送小师父离开,收回视线,转头对上少年幽幽的眼神。
压在心上的巨石突然松动,唐时语扑哧笑了,“……吃醋?”
少年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哼,别过头,四处打量着。
唐时语没忘正事,转身朝着大殿走去。时值正午,来往的香客不多。阿渊从来不信神佛,她知道。因此她不强求他一同跪拜,只她一人祈祷便足够。
唐时语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叩首。她脊背弯曲,躬身叩首,额头抵在手背上。
少年驻足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虔诚地磕头。目光上移,停在无悲无喜的佛像上,脑海里突然又浮现了上一世的画面。
他在替她报完仇后,特意买了一身新衣裳,原先那身衣裳沾了血,怕她闻出来,特意换好了才回去见她。
只是当他迈进院子的时候就发现,不对劲。
有人来过了!
他抱着刚给她买来的糕点,慌张地冲进去,看到的是她冰冷的尸体,她滚落在地上的头颅。
糕点掉在地上,滚进了血泊。
那一刻,一切都坍塌了,他的心,也死了。
顾辞渊抱着她的尸首,任由大火吞噬,无望地祈求着,若是能再来一次,他必会倾尽所有,护她一生安宁。
谁曾想,他当真重来了一世。重回到她还小的时候,回到了他们的初遇,一切还未开始。
顾辞渊凝神看着无悲无喜的神像,第一次有了敬畏之心。
他迈步进了大殿,在唐时语身旁的蒲团上跪下,学着她,一叩到底。
少年坚毅的脸庞朝着地面,眼神无比虔诚。
——她信你,那我也信你。
再叩首。
——若是你让我重回一世,那求求你让我一直陪着她好吗?
三叩首。
——我从不信佛,倘若你能圆我夙愿,那我愿奉你为信仰,只要能让她安康到老,等我死后,愿意灵魂为祭,世世任你驱使。
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只有这一更~明天再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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