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蓝得像一块璞玉,盛如意的院子里没有太多花,只有四季常青的树,未免太过素净。莺儿正吭哧吭哧地抱着新鲜的花进来,做一些鲜亮的点缀。
盛如意面前摆着琴谱,虞姨娘刚送来温热的银耳粥,冰在凉水里,红彤彤的枣子像是红玉一样。
“盛如意。”金玉般的声音响起,盛如意抬眸,风Z发束金冠,身长玉立站在院门口,莺儿忽见太子亲至,吓了一跳,小姐现在可不是太子的侧妃了,太子忽然出现在她院门口,于礼不合。
莺儿四处张望,这可是宣平侯府,其余小厮呢?
风Z没有理会莺儿,走入这个寻常的小院。他清冷的眸看了眼盛如意面前的琴,道:“孤寻宣平侯有事相商,途中听闻琴音,故来一寻。”
风Z的声音越四平八稳,莺儿越觉毛骨悚然。小姐摆了琴出来,但根本没开始奏呢。
这就是个借口。
但没办法,风Z说是那个理由,就是那个理由。
盛如意起身行礼:“臣女不知殿下来此,有失远迎。”她蓦地抬眸,“但殿下来此于礼不合,别人诽谤臣女不算什么,若是以此毁谤殿下,则大为不好。”
风Z轻笑一声,笑意敷衍,并不达眼底。
他黝黑的双眸看着盛如意:“孤不知盛小姐如此爱好名声,若是爱此虚名,又怎么会不顾男女之防,三番五次朝临安王献策。”
莺儿心一紧,殿下知道了!
风Z清雅的眸中此刻半点温度也不带,只垂视着盛如意。盛如意只半敛眸:“臣女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只是殿下不该单独和臣女说话,传出去对殿下清誉有碍……”
“盛如意。”风Z声音一低,他冷冷道:“你未免小瞧了孤,这样无伤大雅的虚名,孤送你又何妨?”
的确,风Z是一个非常会权衡利弊的人。哪怕别人撞见他和盛如意谈话,但一来这是宣平侯府,并不会有人敢外传。二来,他们衣衫整洁,别人也只能猜测他们在说什么,只要不是确定他做了逼女干臣女的事情,这些流言蜚语,仅仅会在妇人口舌中流传,根本伤不到他分毫。
这就是风Z。
“盛如意,临安王府内的辩论,不在士子中广泛流传,却隐隐有人透出巾帼不让须眉之类的话语。”风Z这是在给盛如意摆证据,巾帼不让须眉,说明此谋士是个女子,加上之前种种判断,便让风Z百分百确定是盛如意所献之策。
这句士子们喝酒时的一句酒话,被风Z的人听到上报上去,便没略过他的耳朵。
盛如意知道风Z能判断出是她,她也知道风Z不是能轻易骗过去的,便不逞口舌之利,沉默以对。
风Z看着仪态完美挑不出一丝错处的盛如意。
他的心里的确是有着不快的,不快的情和求贤若渴的心交织在一块,才让他立刻赶往了宣平侯府。
为什么不快?风Z爱惜天下有才之人,他的僚属们之前也有些曾为别人效力过,之后被他笼络到他的麾下,按照正常情况来说,他不会计较有才之人在别处效力时对他的攻击。
那么,为什么他会对这件事不满?
风Z的视线移到盛如意面前的长琴上。这琴,他并不陌生,在曾经二人一起渡过的三年,风Z确然曾同盛如意琴瑟和鸣过,二人哪怕志不在乐曲上,但是操琴言志,二人的乐理造诣都非常高。
这琴仿佛拨动了风Z的回忆,让他想到那三年之间与盛如意相处的点滴……
诚然,风Z再轻视照顾的情谊,也不得不承认,当初的盛如意待他极好――他因在黑暗中遇刺,所以对一切都怀有戒心,哪怕是房事,他也怀着戒备,并不愿意在目盲腿断的情况下进行。
对于这一点,盛如意从没和他闹过。他被母后刁难,盛如意也从中斡旋……哪怕最后他出于利益的考量放弃盛如意,她也没哭没闹。
这样的人,让风Z知道她的理智,却也不可避免地认为她爱他,哪怕冷静到能认清事实,但也因为爱他,不愿意给他带来麻烦。
可是,现在发生的一切,让风Z不得不收回自己之前的判断,重新审视盛如意。
陇右官场、改瓯为汉这两件事,足以说明她对于政治有着极强的嗅觉,那么,她不可能不知道背后打击的人其实是他。
风Z神色越渐冷冽,盛如意也沉默,二人现在凑在一起,除了这样的试探之外,居然没什么话好说了。
到底是风Z先开口:“良禽择佳木而栖,贤臣择明主而侍,盛如意,孤欣赏你的才干。”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对一直站着的盛如意做了个“请坐”的姿势。
莺儿在一旁一惊,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风Z居然会这么说,他和小姐和离后,怎么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再说出此话。
盛如意只道:“殿下谬赞,臣女愧不敢受。”
她并未答应风Z,风Z见此:“你替临安王献策,需要以舌争辩过满堂谋士,但如果是孤,孤从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良好的建议。此次如果是你给孤献策,孤绝不可能让一丝风言风语透露出来,这就是孤对于谋士的保护。”
诚然,风Z对比起临安王风显,拥有更强的掌控力和敏锐度。如果是他听到改瓯为汉的计策,根本不需要经过那么一出。
对于一个谋士来说,一个能保护自己、并且采纳良计的主公十分难得。
盛如意也没有任何动摇,风Z并不意外,只加大了一个筹码:“最重要的是,孤身为太子,有认命太子僚属的权力。盛如意,锦衣夜行有什么意思,孤可以让你以女子之身成为太子僚属,得到堂堂正正的官职。”
在大齐,只有皇帝和太子,拥有任命官员的权力。
太子可以任命的官员是自己太子府中的僚属,如果这个任命和皇帝的任命相冲突,仍然以皇帝的任命为准,这是朝廷的预备行政机构。
这就是风Z最大的诚意和筹码――他根本不必询问风显能给盛如意什么,风显的财力、物力,风Z都有。但是他能任命盛如意为太子僚属,这一点,风显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太子僚属也十分珍贵――如若太子任命了一个酒囊饭袋为僚属,那么,在陛下和朝野看来,就是他欠缺政治能力,所以,太子可以有无数谋士,但是堂堂正正的官职就这么几个。
更何况盛如意还是一个女子,风Z将要力排众议,这是他对盛如意能力的最大肯定。
他在盛如意手上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立即从太子府赶过来,却马上抛出橄榄枝。
如果是从前,盛如意或许会激动,接下这根橄榄枝――没有人想一直被憋在后宅,心眼小的如盛明歌,为一句话、一根镯子耿耿于怀,满眼都是脸面。手腕强的如侯夫人,她不在乎一两句话,却也得平衡妻妾之道。
但是现在,盛如意连声音都没颤过,她深吸一口气:“殿下,臣女无才,当不得殿下赏识。”
风Z皱眉――他审视着盛如意,风Z相信,自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看错人,盛如意衣食无忧,有宣平侯府的势力和他给的财物,那么,她不会有任何生存上的短缺。
侯夫人等的确对她抱有敌意,但是以她的能力,她能在后宅完美解决,如果仅仅是为了对付侯夫人和盛明歌等人,便要卷入临安王和他的皇位之争,那就是杀鸡用宰牛刀,为了处理这么小一件事情,卷入危险重重的皇位争斗,这样的事情,盛如意不会去做。
所以,经过这么一排除,风Z能够确信――盛如意为临安王献策,为的是心中抱负,她不甘陷于后宅,投靠临安王,是她能一展拳脚的政治平台。
可是,既然是这样,她为什么会拒绝他的提议。
风Z微微敛眸,造型考究的琴放在他面前,由琴上,风Z心中忽泛涟漪,他问道:“你怨孤?”
风Z直言不讳。
一旁的莺儿捂住嘴,既惊于风Z居然直言,又惊于他居然以疑惑的语气问出这句话。
三年陪伴,就算是一颗石头心也该捂热了,他转身和离,哪个女人能够不怨?
风Z的确是抱着求才的心而来,他道:“当日种种,你怨孤理所应当。”风Z道:“但孤身子已好,如若不全力问鼎皇位,只能是死路一条。”
他想了想,道:“你既对孤有情,孤的处境,你定知晓。”
哪怕是冷酷如风Z,认为悉心的照顾紫禁城任何一个宫女都能做到的风Z,都不得不承认当初盛如意对他有情。
风Z并不傻,他在深宫内帷长大,知道能共患难的真情弥足珍贵,可是那又如何?在他看来,真情只能是温情的点缀,如若要仗着此生活,全然不够。
不得不说,风Z生了一副好皮囊,他低眸低语时,身上如同缠绕着清寂的落寞,无论是他的权势、还是长相,都极容易让人爱上。
但盛如意早爱他爱过了,现在她只觉得稀松平常。
她仍然道:“殿下请回吧,臣女知晓殿下为求贤能效仿明君三顾茅庐,臣女也知以殿下城府,以言语之术无法哄骗殿下,那么,臣女向殿下说实话。”
“殿下之前所为,臣女心中并未留下男女之怨。”盛如意对他没有男女之情,怎么会有男女之怨,她道:“臣女只觉狡兔死、走狗烹。故而,臣女无才无能,无法向殿下献策。”
狡兔死、走狗烹……意思是君王功成名就后,屠杀忠臣,能够共患难,而不能同富贵的典型。
按照风Z曾经对盛如意所做的事,的确有这样的嫌疑。
风Z却皱眉:“孤从未迫害过任何一位有才之士,也绝不会做下此等事。国之栋梁,只要不害于社稷,于国有利,那么,孤也自信以孤之能,能驾驭人才,坐稳皇位。”
盛如意听见他的话:“三年遭遇,莫不敢忘。”
她这时非常恭敬地行礼:“殿下,臣女目光短浅,只能见到臣女所遭遇的。臣女胆小怯懦,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盛如意轻描淡写一句话,没有一句怨恨责怪,却让风Z没了话。
他忽然发现他不知道怎么劝盛如意,盛如意在他微末之时陪伴照顾他,他一朝病好,却做出了那样的选择,在盛如意这边的角度来说,的确是兔死狗烹的结局。
可是,风Z清晰地知道不一样。
他虽在盛如意清澈的目光之下有些语塞,却仍道:“并不一样。”
“盛如意,孤对谋臣士子和对后宅女子并不一样……”风Z想要给自己辩解,却真不知道从何辩解起,可是,真的不一样。
盛如意知道,也许风Z说的是真的。
她道:“殿下不必多言,殿下想说广纳天下贤才,不肯放过一个贤才,落下轻视良才的名声,也不肯轻易诛杀良才。但是对后宅的侧妃,哪怕轻慢、有负也没什么,在天下人看来,后宅的女子得到些不公的待遇,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著书立典由男子所著,话语权也掌握在士子手中,无人会因殿下对侧妃的一点轻慢而过多苛责殿下,只要殿下面子上做得过得去,就没人会深究。”
风Z微微抬眸,心内有震动,他没想到盛如意把他了解得这么透彻。
并且,这也是天下大势。
世间多少女子,在后宅中凄凉死去,其丈夫也有许多负心之举,但丈夫仍然能加官进爵,为何?因为这女子的靠山,不过是背后的娘家,而娘家又能被利益笼络。至于天底下其他人,是讨好一个在官场有作为的男子重要,还是为一个已死的女子讨公道重要?故而,无人会为此发声。
风Z惊讶于盛如意看得如此透彻,同时,也更肯定她的能力――痴男怨女多,但盛如意少有。
盛如意道:“殿下之前的作为,不过是心里从未真正重视过臣女。殿下认为臣女若为谋士,殿下会是另一种做法态度,但臣女不敢信,请殿下早些回去。”
风Z看她如此决绝,心中生起无奈之感,却也不想放手。同时,他心中有隐隐的叩问,盛如意看得这么清楚明白,她当初是怎样明知他的心性而爱他?
这让风Z不敢深想。
盛如意说完话,便整理瑶琴,想要回屋,风Z来不及多想,一把按在瑶琴上――这和他一贯的冷静实在大相径庭。
事实上,风Z今日已经破例两次,无论是在府内扔下一众谋士赶过来见盛如意,还是现在按住瑶琴的举动。
他这人心里没有男欢女爱,所以认为是因为他看重盛如意的才华。
但现在,风Z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急切:“你认为孤错了吗?”
他对着盛如意那双幽黑的眸,里面之前的温柔全然不见,只剩漠然,风Z皱眉,居然没再说权势之类的话语,道:“你认为孤大错特错?可你在府内时,并未展现你的才华。你表现得如同一个寻常女子,盛如意,一个寻常的后宅女子,你认为孤是否该瞧得起?”
“如你的嫡姐,只知涂脂抹粉,艳冠天下,孤难道就是那等色中饿鬼?如你的嫡母,在后宅称雄……可是盛如意,你认为后宅的争斗是什么?”风Z修长的手按住瑶琴,也不让盛如意走,“后宅争斗,以陷害争宠为手段,更有甚者残害子嗣,对于一整个家族,都是一种内斗和消耗,而非有益的增长,孤轻视这样的争斗、轻视这样的人何错之有?”
“孤也同临安王争位,可孤和他争夺皇位,做的事情于国于家有利,这样是对家国天下有益的竞争,态势蓬勃而向上。”
这就是风Z的态度,骄纵不能宅斗的盛明歌他不喜欢,能宅斗的侯夫人他也轻视,因为他认为宅斗是内卷。
“盛如意,陇右官场和改瓯为汉之计,你的确削弱了孤,但是于家国有利,孤就屈膝求你这样的贤才。”风Z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事实上,他什么贤才没见过,今日的态度,实在是急切了些。
风Z抬眸,仔细观察盛如意的态度,就像他发现是盛如意在对付他,就马上赶往宣平侯府一样,他见盛如意还是没说话,有些不快:“难道,你瞧得起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