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以光心想:若这画像画的是“少主”的心上人,如此力透青石,睹物思人,该是何等的思念啊
相思不必刻骨,情爱早已腐骨蚀心。
想到这儿,周以光竟然触景生情,生出几分同情与怜悯。
继而靠近墙壁,去观察那些画像。实在太黯淡了,仔细去看,也还是看不清内容。
只有一幅画,比其它几幅清晰一点。周以光凑近一看,竟吓一跳。
画像上有一红衣男子凭栏而望,街市灯火如昼,正是上月佳节。男子神情落寞,只身看着这世间繁华,只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有风灌进宽大的袖口,袖子迎着风鼓起来,更显得男子身形消瘦。
仔细看向那个男子的眉眼,竟然与自己如初一辙,周以光这才把自己吓一跳。
怎么会是我?
主管口中的“少主”,究竟是谁,为何要在百年之前,在这密室当中,画我。
想着想着,竟然在密室当中依靠着石壁昏睡过去。睡梦中有人轻轻摆动他两鬓的发丝,有人轻轻吹灭摇曳的烛火,明灭之间,又见一少年在七重纱帐之中作画,那人的背影像极了周衍。
周以光似乎弄出什么声响,沙帐当中的人似乎是要回头看他。
但是就在那个少年刚要回头的一刹那,烛火被吹灭,周以光没能看清那人的脸。只觉得背影,就是周衍的背影。
而后一夜无梦,再次醒来时,周以光发现自己竟然在这里昏睡一天。有点头痛,总觉得做了几个梦,但是梦中的事情他一点也不记得。
揉揉脑袋睁开眼睛,还是想不透,想不透就以后再想吧。还有那么多幅黯淡的画像,也许要等一一揭开,才会清楚。画像的内容,应该跟任务的进度有关系吧。
对面的那张画像,单单只有一把折扇的痕迹是清楚的。
蜀中那个疯疯癫癫的店铺掌柜,曾经也赠过一把差不多的给周以光。上书“我寄人间雪满头”,不过当时周以光只是感慨一下,也没细细琢磨,就把折扇丢在周衍那里。
有些事情,就是不敢深想,不能想透。
周以光推开密室的石门,光线照到脸上,长舒一口气。任务结束,他现在彻底算是,这个世界当中的人了,与系统毫无瓜葛。
周以光在二十四楼当中漫无目的地走走逛逛,先是路过藏书阁,从前他对这个地方的风物志怪没有兴趣,三年以来竟然也没好好看看藏书阁当中的史料,传闻当中这里记载着上陵国的一切秘辛,相当珍贵。
直到今天,因为上陵国的某个人,周以光破天荒地充满求知欲。
在藏书阁呆了小半天,周以光继而回到自己原来的卧房,卧房干净如新,一丝灰尘也没落,就像他从未离开过一样。他进去梳洗一番,打算换身衣裳。
挑挑拣拣,不知为何,平时常常着素衣的他,今天破天荒的换了一身大红衣裳。绑在脑后的发髻也散下来,俨然风华绝代。一眼望去,男子无疑,却也风华无双,冠绝天下。
当他行至连廊,去往其它地方的时候,一楼厅堂原本嘈杂的酒客竟然齐刷刷噤声,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
周以光从卧房走到二楼阁楼倒数第二间储物室,其中堆放的是他的个人财物,开门之际,珠玉满堂。
一楼厅堂的酒客已经抬头,呆呆望着周以光,很多人都曾听闻,二十四楼的琴师冠绝天下,如今一见,果真如此。任谁都为周以光今日这一袭红衣倾倒,那满堂珠玉之光,都不及楼上那个面容模糊的少年。对于这种美,他们只能报以崇敬,连半分侵占的想法都不敢有。
周以光不理会众人惊艳于他的神情,随手将手中的钥匙路过的小厮,道:“这些财物,拿去散了吧,给有需要的人。”
“以后我,估计不会常回这二十四楼了。”
小厮拿着手中的钥匙,看着屋内堆成山的黄金珠宝,一脸不知所措。甚至都来不及问一句周公子为何离开,离开之后要去哪儿,周以光就消失于人群的视线。
一边,容光公子的名头在日益动荡的江湖甚嚣尘上,另一边,最神秘的二十四楼当中那位最神秘的周公子,仗义疏财,从此离开二十四楼,不知去往何方,也轰动一时。
从今往后,二十四楼依旧人才辈出,从来不乏惊才艳艳之辈,只是再无这样一个琴师。
周以光心中有点怅惘,终于可以去找周衍,告诉他,我回来了,我再也不会走。
但不知怎的,可能是一种近乡情更怯的心境吧。他竟有点踟蹰,无论如何也迈不出那一步,心思有些复杂,直觉告诉他,他同周衍的纠葛,绝对不止这一个世界这么简单。
走着走着,就走到街边的酒馆,酒馆在外面搭了个简易的露天凉棚,周以光坐下来,店小二上前招呼客人,推荐本店特色的花雕酒,周以光摇头:“女儿红有吗?”
周以光想到,自己刚刚接手任务时,循着酒香自投罗网的那个夜晚,周衍用来招待他的,就是女儿红。三年的女儿红,因为那次,自己离开了三年。为逃命而离开,后来又回去送命,真是何必折腾。
店小二有点摸不着头脑:“有,先来个半斤?”
周以光:“三坛。”
店小二:“我们这儿一坛有三斤,您确定?”
周以光笑着:“三斤好啊,三坛九斤,长长久久,是个好数。上酒,就要三坛。”
当日,周以光一人独酌,将自己喝个半醉不醒,到不是真的喝醉,如果不是他不愿意清醒,恐怕世间没有什么酒能将它灌醉。
天光渐渐暗淡,时隔很久,周以光再一次,夜探皇宫。只不过上次清醒,现在沉醉,酒不醉人,人最醉人。
今夜寝宫的后花园,无人看管。
今夜无人入眠,沉醉不知归处。
桃花林中树影婆娑,无风却摇起满树落花。
周以光走近桃花林,淡淡的冷香沁入心脾,醉眼看花,花非花,落入眼中的分明是这惊起落花的人。依稀看见片刻之前,影影绰绰之间,有人正于桃花林当中凭风舞剑,才惊起这满树落花。
恍惚之中,突然有一只粗粝的手从身后蒙住他的双眼,后背撞上一个温热的胸膛,熟悉的气息凑到耳际,周衍的下巴卡在他的肩头。
熟悉而沙哑的声音:“回来了,就再也别想走。”
“我放你一次,绝不会再放你离开第二次。”
周以光眼前全黑,刚刚幻想中的那个虚影,此刻正身着一袭缁衣,伸手蒙着他的眼睛,使他到现在也没能看见其面容。
说着,周衍用牙齿扯着另一只手的衣袖,耳际传来裂帛之声,周衍从袖子上撤下一块儿黑色的布条。
“不要睁眼。”周衍的声音清冷,萦绕在周以光耳边,听不出情绪,命令一般。
周以光闭着眼睛,乖乖听话。周衍抬起蒙住他的眼睛的手,继而用布条将他的眼睛遮住,布条上还残存那人的体温,在脑后打了一个结。
周衍打量着周以光一袭红衣:“你今天,跟往常很不一样。”
“嗯?”
醇厚的酒气从周以光的口腔溢出来。
周衍:“你还喝了酒。”
“嗯。”
周以光叹了口气:“酒壮怂人胆,昨天我做了个梦,梦中我”
“总之,有感而发,就换了这身衣裳。”
周衍挑起他的下巴:“好看的很。”
周以光:“梦中的你,也这么说过。”
周衍:“月色很好,想打架吗”
周以光:“你总是用这样的方式欢迎我,不过”
“我喜欢。”
周以光被蒙住眼睛,醉中与那人过招,兵戈相见,两人招式如出一辙。
几个回合下来,周以光不敌,名剑脱手,钉到对面的桃花树上,命门落入周衍手中。
“我还是输了。”周以光笑道。
就算没有被蒙住双眼,周以光也打不过。
纵然拥有了周衍半成以上的功力,周以光也打不过。
周衍:“这么快认输?”
周以光:“桃花太美,乱我心神,自然就输得彻底。”
“好。”
清冷的声音响起,接着周以光的双手被冰冷的铁链拷住,周衍不再说话,沉默当中,周以光被带到一处地牢。
“哐当”一声,大概是精钢所铸成的牢门落了锁。
四下安静极了,周以光被蒙着眼睛,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他甚至不知道,周衍是否已经离开,或者正在面前寂静无声地打量着他。
他是走了吗?
他走了,把我关在这里,惩罚我,惩罚我的突然离开。
他或许没走吧,他或许正看着我呢,从头到脚,目不转睛。
被蒙住眼睛的周以光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一想到周衍似乎在盯着他看,它就浑身发热,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
周衍当然没有离开,周衍确实是在盯着他看。
他的喉结一上一下这个小细节,自然也落入周衍的眼中,明察秋毫。
良久,周衍终于开口说话,让周以光确定他还在这里。
“也许你说的对,从一开始,我就应该一直这样把你锁在这里。”
周以光似是安慰,又像是怜惜:“好了,现在你锁住我了。”
周衍在周以光被蒙住的眼睛上落下深情一吻,不见天日的地牢当中,周衍隐藏许久的那些情绪全都爆发,声音颤抖的好像快要哭了: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你不回来吗。”
周衍向来隐忍,无论做人还是做鬼的时候,他都不会把情绪挂在脸上,冷静理智的像块木头。
当天周以光说要走,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应的,疯魔了吧,如何能答应。
直至周以光走后的第二天,他才回味过来。每当想到周以光可能再也不回来,他就有了恐惧。有思念,有恐惧,有了各种贪嗔痴怨憎会求不得,他彻底像个人了。
周以光问:“那现在,你是打算这样关我一辈子吗?”
说着,周衍把手伸到他的脑后,替他解开蒙住眼睛的布条:
“不,没多少时间了。至少,不该浪费在这地牢。我来时间来这一趟,为王多年,至少上陵的大好河山,应当去看一看的。”
蒙住眼睛的布条被拿掉,周以光看清这个地牢。
这地方正是三年之前关押他的牢房,当时与他关在一起的,还有其它的载灵之人。但是现在,周以光打量四周,发现只剩自己了。
曾经那些能替周衍续命的少年,全都没了踪影。几个月之前,大概还剩十几个人,最近周衍又一直跟自己一起出门在外,所以不可能消耗得那么快。
周以光有种不好的预感:“你把他们都放了”
“嗯。”周衍承认。
“那你”那你怎么办?自生自灭吗?
“所以我说,没多少时间了。我们不应当浪费在这里。”
说着,周衍把绑住周以光手腕的锁链也解开。
“你放了他们,他们也活不长。没有觉醒的载灵之人,连同族相残这种续命的法子都没有,他们自地狱而来,天生就是你的养分,你又何必?”
周以光说的话很冷酷,他这一趟回去,曾在二十四楼的藏书阁,翻阅过一些记录载灵之人之秘辛的典籍。
载灵之人一旦觉醒,神识多少能与地府有些联通,虽然不会全然记得,但是可以具备采清补浊的法子。而且从底下逃往地上的人有很多,可同期觉醒的只能有一个。除非已经觉醒的那个人身故,否则不会有人同时觉醒。
“而且,我也不过是个没有觉醒的载灵之人。”
至少,我这具身体是。
周以光的言外之意,他自己也活不长,周衍大可继续求长生,没必要为他着蟪蛄一般的年岁,亲历生老病死。
周衍完全明白周以光想表达的意思,他笑着在周以光的脸上掐了一把:“你想多了,我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长长久久地在这里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周以光皱眉:“以前有意思,现在就没意思了?你可别学人家戏文里同归的那一出,寻死觅活?我最看不起那个,没劲。”
“而且,我死之后的命数我清楚得很,但你这一世的命格,往生之后必定曲折,在上陵国舒舒服服呆着不好吗?”
周衍还是毫不在意,抚上周以光的眉头,笑道:“我还怕什么命途曲折?”
我怕的是忘记你。
万里江山没了你,不过锦绣囚笼,无边寂寥。周衍隐约觉得,自己与他早就认识了,早在自己拥有独立意识之前。
“行。”
话已至此,周以光也没什么好矫情的,高高兴兴领受这份心意,快活一天是一天。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朝朝暮暮日日月月,转眼又三年。
周以光待在行宫当中,写写字弹弹琴,偶尔看见手边那柄“墨冢”剑,睹物思人便会想起前朝书圣一生何其洒脱,觉得宝剑蒙尘也很可惜,便也挥剑斩桃花,落入酒中凝香淡。
而周衍,处理完朝中事物,便回行宫,日子过得平淡。
丞相当年递上奏折请皇帝早立子嗣之事,皇帝没有批复,意思已经很明显,朝臣也就不再提及。
王上当年金戈铁马收复河山,铿锵铁血,算不上是独断专行,但无论挥师北上或西征,前方千难万险,都没能让他动摇。
虽说兵法论战,远交近攻,但是北面的荒人所至之地天气酷寒,未必是个值得交涉的领地。周衍偏偏只身入蛮荒,奔赴三千里地与荒人和谈,千里冰封也不能阻拦,和谈结果倒也满意。
周衍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自始至终,自上陵开国以来,都没有天意人意能违背,所以丞相他一封奏折石沉大海,也就没必要再自讨没趣。
毕竟,皇帝的私事,还轮不到他们这些人来左右。
至于百年之后,国祚如何,也不全系于皇帝一人。
进来周衍在朝堂之上停留的时间愈发长久,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丞相心中隐隐觉察出什么,却也不好过问。
直到今天,朝臣都散了,周衍与丞相在朝堂之上相对而坐,聊家常一样:
“顾卿啊,朕为令郎送去的生辰贺礼,令郎可拆开看了?可还喜欢?”
丞相姓顾,周衍在朝堂上很少与人这样亲近,称呼都带上对方名姓,今天很不一样。
周衍送去的贺礼,是一副雕龙刻凤的砚台,令丞相极为惶恐。
“看,看了喜欢倒是喜欢,只是陛下所赐之物,怕是不合礼制。陛下自用的砚台,折煞我儿,万万不敢当啊。”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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