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已是金秋时节,上林苑中的枫叶开的极盛,越发衬得宫中景致显得层林尽染,四周皆是鲜红一片,若论景致,上林苑不输御花园,但上林苑临近宫内西北角,较之御花园,却也显得更为偏远,但也更为清幽静谧。西六宫中的永安宫便是在此处,此处原是景宗皇帝的宠妃赵昭仪的住处,后来景宗皇帝驾崩,赵昭仪被明圣太后下令殉葬。这永安宫便被空了起来。随后,询又让张常在来此处居住。因此这空旷了许久的宫苑,才又有了生气。
茯若带着清儿和纹绣两个贴身的宫女去了张常在的住处。因着张常在位分偏低,永安宫里的宫女内监也不过只是寥寥数人尔。且后宫早有规矩,宫里头位分在从六品以上者,宫里头才有掌事宫女,从四品以上者,宫里头才能有掌仪。从二品以上者,宫里头便能有尚仪。张常在宫里的事务,全是紫庆和两个才入宫的小宫女在打理,剩下的一个内监在殿外作看守,至于还有两个的上了年纪的宫女,也不过是从前在宫里做杂役罢了。茯若进了永安宫的内殿,看起来甚是简陋,永安宫自景和三十四年后,足有十余多年未再修葺,乃是六宫之中最破败的宫苑。
张常在穿着一件玉白色的兰花绣样的襦裙,袖口上只是用简单的丝线补过。头上戴了一支简单的碧色玉簪。又在左边的发髻上戴了一朵玉簪花,虽说简单,却甚是清雅。捧着一本书坐在一个绣金线的绵榻上,绣金线的绵榻乃宫里头最是稀松平常之物,虽说名为绣金线,但做工粗糙无比。远远不及苏绣样式的软榻来的精贵。
张常在听见殿外有脚步,不禁抬起头来去看,却见是茯若,起身道:“原是昭容娘娘来了。”又转过头去对身边的宫女紫庆抱怨道:“越发会做事了,娘娘来了,也不通知本宫一声。”
紫庆满脸委屈,只嘟囔着:“小主不要来责怪奴婢,方才奴婢在小主身边伺候时,一时有些乏了,不知不觉便睡过去了,所以没能看到昭容娘娘进殿里来。”
茯若安抚似地拍拍张常在的手,歉然道:“这也怪不得紫庆,你宫里头伺候的人就只有那几个且多是些不得力的,紫庆难免也有些力不从心。”
张常在听了这话,眼中也含了几丝委屈:“嫔妾只是正八品的常在,若不是受了皇上的宠幸,且仁惠太后给了嫔妾一个恩典。嫔妾指不定如今还是一个最末等的更衣,那时候宫里头伺候的人就只有两个宫女。更是麻烦。
茯若道:“你得皇上的宠幸也不过才寥寥数月的时间,日后再慢慢一步步向上晋封便是了。若是张姐姐觉得宫里头人手不够,我大可从永和宫选几个人来帮衬帮衬。”
张常在嫣然一笑,极是娇媚动人:“昭容娘娘宫里头的人,嫔妾怎的好意思要呢?且若是嫔妾宫里头的人手多了,被旁人知道了,该说嫔妾僭越了。”
茯若含了一脉坦然笑意:“张姐姐最是宫里头知书达理的人,若是日后张姐姐也像皇后一样有了身孕,说不定张姐姐的位分也就尊贵了。”
张常在听了这话一怔,似乎触动心事,眉梢便有了几分落雪般的寥落:“昭容娘娘又在拿嫔妾取笑了,岂是人人都有那个福气的。”
茯若温和的笑了笑:“张姐姐也不必自哀,这人的命数都是由自身去把握的。我听宫里头的人说,明宗皇帝的纯献皇贵妃乔氏便是一个司制房出身的绣女,后来因为得了明宗皇帝的宠幸,从一个宫女一下子成了从四品的昭媛,后来她有了身孕,明宗皇帝便晋了她的位分为昭仪,后来她生了一个皇子,就成了皇贵妃了。姐姐原先也是出身司制房,应该是知道纯献皇贵妃的事吧。”
张常在轻声道:“娘娘这话,以后可万万不能再说了。纯献皇贵妃当年宠冠六宫,又生下了皇子,几乎都要与当时的皇后比肩了。后来明宗皇帝欲图立皇贵妃所生的皇子为太子。只因着明圣太后说什么也不许。便耽搁了。后来那个皇子胎里弱,还不到三岁就没了。皇贵妃也因此抑郁而亡。明宗皇帝为皇贵妃特意建了一座安陵。随后明宗皇帝也因思恋爱妃身体每况日下,后来才收了当今的皇帝为嗣子,不到一个月便殁了。”
茯若眉梢略带了几分疑惑:“这些我都知道,宫里头都有人在传,如何就不能再说了。”
张常在看了看茯若带着疑惑的脸,低下头来,沉吟道:“娘娘,纯献皇贵妃宠冠六宫,风头都要盖过皇后了。后来明宗皇帝因思恋成疾,一病不起。后来明宗皇帝殁了,新帝登基后,昭惠太后便把司制房里的宫女大多数都赶出了宫外。当时,只因嫔妾只是个在里头做杂活的小宫女,才留在了宫里头。且明宗皇帝的后宫郑昭媛就因为与纯献皇贵妃平时走的近,也被昭惠太后借故撵去了西京行宫为先皇明宗守孝。所以往后,宫里头变没有多少人敢提纯献皇贵妃的事了。
茯若淡淡道:“原是这样,那便多谢张姐姐提醒了。”
张常在温言道:“嫔妾自被封为常在以来,六宫嫔妃大多瞧不上嫔妾乃是宫女出身,唯有昭容娘娘不嫌弃嫔妾的身份低贱,所以嫔妾只望昭容娘娘不要为了此事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茯若把玩了两下手上的赤金镶水墨碧玉镯,沉吟道:“选秀进宫的妃嫔,都是出身官宦人家,所以难免高傲些。”
二人又随意谈了几句,茯若便回宫去了。张常在坐在绣金线的榻上,望着殿中的简陋布置,以及一樽略有些裂痕的白瓷瓶。手里头紧紧攥着浅绿色绣海棠手绢。默默了良久。
又过了半月,前朝却传来一件大喜事。我朝将士大破西南赫连族,将敌军往后击退了九十里。一举收复了自景宗年间被赫连族所夺去的全部土地。十月,赫连族首领赫尔木可汗战死,其族人为争夺汗位。各引兵马内斗。我朝军队一鼓作气。将西南赫连族的势力的余孽铲除殆尽。只余下赫尔木可汗长子莫格可汗带余下残兵败将逃往西北羌族。西北羌族离中原甚远,切我朝与之多有往来。所以,前朝大臣对此均是松了一口气。
宣和元年十一月,洪景舟凯旋而归,询大喜,加封洪景舟为镇国公,加封薛妙才为奉国将军。随后,询又将洪景舟之女充如后宫。封为了正三品的贵人,赐封号为“玉”
十一月初六,便是个极好的日子,玉贵人洪氏奉旨进宫。因着她乃是仰仗家中功劳进宫,且又是皇上亲自册封的贵人,所以礼部的官员丝毫不敢怠慢。虽为贵人,但皇帝念在其父功勋卓著,特许用贵妃的规格。并且赐举长寿宫。玉贵人入宫后先是去了长乐宫拜见两宫太后,又随着宫女内监,到凤仪宫来向皇后请安。
皇后的宫里老早就来了不少的嫔妃,文充仪和苏才人是最早到的,随后何良人又和顾采女到了,张常在倒是先去了永和宫,等着茯若梳洗毕了后,才和她一同前来。皇后梳洗完了后,严尚仪才让众妃进了内殿。皇后的肚子已将近五月。只见皇后穿着水蓝色挑丝绣牡丹的宫装,头上的发饰只带着金丝楠木雕牡丹玉坠。又在发髻右边带了一支碧玉赤金步摇。虽说清简却不失华贵。
随后敬贵妃也沉着一副脸色到了凤仪宫,她与皇后争斗多时,皇后见她这般,也不看她,只是让云翳云修给各宫嫔妃看茶。
大约过了一刻,玉贵人由身边宫女被带到了凤仪宫,皇后端坐在凤座上,神情淡然得益,由着玉贵人对自己行礼。
玉贵人对着皇后福了福,才朗声道:“玉贵人洪氏微菱给皇后请安,愿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温和看了玉贵人一眼,语气似春日暖阳般:“玉贵人长得很标致,皇上必定会很喜欢的。”
玉贵人语气羞涩道:“皇后娘娘谬赞了,臣妾受之有愧。”
皇后笑道:“玉贵人不必谦卑,进宫后都是自家姐妹。若是在宫里头有什么不习惯,尽管告诉本宫便是。”
玉贵人微微一笑,温言道:“多谢皇后娘娘关爱。”
茯若细看玉贵人,只见玉贵人生的娇艳俏丽,秀丽雅致,肌肤胜雪。委实是个极美的女子。若论容貌出众,六宫嫔妃里张常在乃是翘楚,苏才人与文充仪便如一对双生花,各有千秋。敬贵妃虽说也生的绮丽美艳,比之张常在到也还略逊了几分,皇后便似一株开得极盛的牡丹,她的容色中包含了一种雍容高华,且贵气逼人。其实,茯若的容貌也是极美的,在一堆颜如娇花的女子中茯若的美才显得出挑。恰似冬夜的上弦月般清冷高华。
随后玉贵人又对着敬贵妃行了礼,敬贵妃素来便是善妒之人,看着玉贵人平白无故进宫,心里早已是万分的不痛快了。只冷冷的说了两句便罢了。
因着玉贵人的位分比皇后贵妃以外的嫔妃都要高,所以茯若等嫔妃,都对着玉贵人行礼问安。
茯若领着众嫔妃恭敬的对着玉贵人福了一福:“嫔妾给玉贵人请安,愿玉贵人万福金安。”
玉贵人却也不看其他嫔妃,只是单单看着茯若,却见茯若生得“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容貌秀丽之极,娇柔无比,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隐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玉贵人笑道:“本宫听闻宋昭容乃是仁惠太后的族人,所以才一进宫便封了从三品的昭容。是么?”
茯若听出了这话中的意味,奈何玉贵人位分高于自己,不敢驳斥,只温言道:“玉贵人说的是,臣妾受太后之命进宫册封为昭容进宫已有数月。”
玉贵人轻声笑道:“宋昭容进宫已有数月,并且也还未得皇上召幸,看来宫中所传属实啊!”
茯若听了这话,微微一笑:“看来或许是臣妾无福,所以才不得皇上的宠幸,比不得玉贵人的娘家功勋卓著,让玉贵人一进宫便被册封为正三品的贵人。”
玉贵人轻笑一声,掩唇道:“兴许宋昭容的确是无福,本宫听闻,宋昭容自幼双亲便因染上时疾而亡,你自幼便是由叔父叔母带大,失了父母天伦,你难道不是无福之人么?”
便是茯若素来沉静从容,闻得玉贵人此话,也不由脸上肌肉一搐,指尖已颤颤抖索,已然动了真怒。
茯若心头如针刺一般,强忍着温言道:“臣妾自幼失了父母委实乃是无福之人,但叔父叔母视臣妾为己出。天伦之乐臣妾也未曾缺失过,倒是玉贵人的父亲,戎马一生,也难怪乎皇上对玉贵人圣眷优渥。”
敬贵妃在一旁笑道:“本宫竟不知这宋昭容竟有这般好口才。皇上素来喜欢温顺如兰的女子,也难怪宋昭容至今未有圣宠。”
皇后坐在上面,看着众人唇枪舌剑了许久,才沉吟道:“玉贵人说话也忒刻薄了些,身在高位更要会以德服人,而不是以威仪压人。”
玉贵人听了这话,才稍稍收敛了几分,在一旁默默不语。
敬贵妃却笑着道:“到底是皇后娘娘懂得管咱们的这些琐事,只是皇后如今肚子越发沉重了,不知可还得心应手么?”
皇后只冷笑两声:“若是力不从心,后宫也还有庆顺帝姬帮着本宫打理,敬贵妃想着帮本宫协理六宫的心思,只要本宫不应允,那就终究只能是空想,知道了么?”
敬贵妃却笑意更深,柔声道:“皇后多心了,臣妾只是担心皇后孕中疲累,不利于安胎,若是日后出了差错。那可是大事啊!先皇后便是因病产后调理不当才离世的。若是皇后也那般。”敬贵妃没有说下去,只是神色骄矜的望着皇后。
皇后看着敬贵妃这般放肆无礼,不怒反笑道:“若是本宫真如敬贵妃所言那般,六宫上下的妃子大多出身世家,选一个出身尊贵的妃子再立为继后便是了。苏才人的娘家罗州苏氏也是太宗皇帝的仁圣皇后的娘家,宋昭容乃是仁惠太后的族人,也是可当继后的人选。贵妃觉得本宫这般安排可好。”
苏才人和茯若听了皇后,连忙出身道:“臣妾不敢妄想后位。”
敬贵妃冷笑道:“臣妾不过是一时说笑,却不想皇后当真了。若是皇后日后真有三长两短的,臣妾岂不是第一个被问罪的。”
皇后也不答话,只是淡然看着殿外,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你们都散了吧,本宫有些乏了。”
众人缓缓散去,皇后又细细的摸着自己的肚子,脸色越发阴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