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年纪轻轻就可以主刀的外科医生,温礼这人轻易不喝酒抽烟,自律的很。
他和牧司要了个包间,面对面坐着,摆出要长谈的架势。
牧司陪他干坐了一会儿,喝了大半杯水解渴,又觉得凉白开灌下去不过瘾,还是叫了点啤酒。他轻车熟路的拿瓶子喝,一脸舒适,抹了抹嘴问温礼要不要来点。温礼下巴一抬,说你倒是给我开一瓶啊。牧司撇撇嘴,小声发泄不满,但还是给他开了。
他握着瓶口去碰牧司的酒瓶,“走一个?”牧司眼底里有惊讶,但很快压下去,抬手拿瓶身使劲儿撞上温礼的酒瓶。
玻璃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两个人吹了五瓶酒,温礼才有点想说话的样子,“你发誓接下来我说的每句话,都不会有除了我们之外的第三人知道。”
牧司就笑,“干嘛啊,这么大阵仗,怎么个意思啊?”
温礼瞪他一眼,“啰嗦什么,让你发誓就发誓。”
牧司一叠声的“好好好”,然后像模像样的举起三根指头发誓,还表白了一堆毒誓,如果透露一点他们聊天的内容就一辈子无法勃·起之类的。
温礼点点头很满意,看着他说:“我遇到康念了。”
牧司啊了一声,脑袋几根弦儿一时间没跟上,反问道:“……谁?”
“就是当年被你骚扰的在校刊上,长篇大论驳斥你的那个新闻学院校刊记者。”
“……”牧司的脑子里瞬间就调出一个气势勃勃,踮脚叉腰的红色小辣椒形象,说起话来是字字珠玑,就算是没道理也能说的人无法反驳,“哦,哈哈,想起来了。对这姑娘我是真服,这辈子都忘不了她了。”
“嗯……她就是图安。”
“……”牧司皱皱眉,比起小辣椒康念,图安的名声就要鼎沸一些。他把酒瓶放下,看着温礼,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才喝了口啤酒:“前情提要我听你说完了,你想表达个什么意思?”
温礼张张嘴,刚才喝酒喝太快,嗓子眼干干的,有点哑嗓子,说出来的话粗粝沙哑,“她很好……比余静若好。”
他说:“我上周见到她,跟她多说了会儿话,她现在身体不太好,已经……反正不是当年那个喜气洋洋活蹦乱跳的小辣椒了。”
牧司皱着眉,听他说。
“她总是出现在我梦里,但第二天睡醒,我什么也不记得,就只记得梦到了她。我跟你说牧司,我昨天做手术的时候手都在抖。”
牧司把一瓶雪花干到底,半晌儿才淡淡道:“没什么不好,老温,这是好事儿啊。”
他当然懂的——一个女人如果被温礼拿来和余静若比较,只能说明这个女人进了他温礼的眼,入了他的心。
他把温礼面前那瓶没喝完的酒拿到自己跟前,看了看余量,然后放到地上,“人得往前走,总比你一直想着那个不靠谱的女人强。你别忘了,你当年还欠小辣椒一个道歉呢。”
当年温礼答应康念接受采访,却食言了,他总想着抽个空去道歉,但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事情绊住。温礼想起康念六年前那张脸,她笑起来的时候,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跟着亮了,清透,像白百合。他整个人都柔软了起来。
“我知道。”温礼轻快的说。
温礼带着醉的迷迷糊糊的牧司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洗漱完了,他躺在床上,摸出手表,对着窗帘外透进来的光看了看,十二点多。
六点零五分,闹钟响起来。温礼翻了个身。隔了一会,他就起床拉开了窗帘。
七点刚过一点儿,他在餐桌前坐下了,手里的早饭吃了一半。
牧司睡得像头猪,怎么叫都叫不醒,温礼收拾好出门前放弃了,在他床前放了杯水,留了张纸条。
八点不到,温礼把车停在医院职工专用的车位上。他锁了车,整了整衣领往住院部走,路上有几个人侧头看他,他也不甚在意。太阳惶惶照着,五月中旬,还不算热,但风稍微大点,一切都在复苏。
上午他没什么病人,查过一次房之后就准备回学校看看,经过四楼的时候脚步犹豫一下,还是打转去了精神科。
推门进去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在,他打了个招呼,环视了一圈办公室:“任主任,看见袁宁了么?”
任主任道:“刚才来扎了一头,刚出去,没说去哪儿。”
他哦了一声,走到袁宁的办公桌前,看了看她凌乱的桌子,像是被打劫过。不过他只说:“方便的话,我在这儿等她一会儿。”
任主任点头:“那有什么不方便,你坐吧,我给你倒杯水。”
温礼连忙又站起来,道:“不麻烦您,我自己来就好。”
任主任笑着看他一眼:“客气什么,你八百年也不常到一次精神科。”
温礼也笑,放松了一点:“别看我有时候做做解剖,其实我挺怕精神类疾病的,所以每次经过都离得远一点。”
任主任把水放在他面前:“温老师,你净说大实话,你看你把天聊死了。”
温礼脸上没什么变化,只说:“那我道歉,对不住。”
两个人是江州大学前后脚毕业的,当年都是医学院的佼佼者,常常一起挤个自习室什么的,熟络的很,你一言我一语互损一点也不会尴尬。温礼和她聊了聊近况,等了半小时没等到袁宁,起身告辞。刚走到门口,袁宁从走廊拐进来,两个人撞满怀。
“温老师?”袁宁诧异。
温礼冲她点点头:“我就是想找你问问康念的情况。”
袁宁摸摸后颈,一脸茫然道:“……您怎么突然想起问她?”
任主任的目光看过来。
温礼有点拘束:“……一言难尽,总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请你吃饭吧。我也想知道她这两年的近况。”提到康念一定会聊到图安,他已经答应过不会泄露她是图安的事实,办公室有外人在,他不想说太多。看着袁宁一脸发懵,他又补充道:“拜托了。”
袁宁忡怔的点点头:“……哦,可以啊,我每天晚上都挺闲的,您随时找我就好。”
温礼点头,跟她约定今晚,袁宁答应了,他告别一下就走了。
下午温礼赶回医学院,他的课表上还有课,下课又有学生缠着说了一会话,还有几个小姑娘抱着书故意捡了些问题来问他,都是实操性质讲起来比较复杂的问题,他带着学生去了实验室,亲自操作,给她们讲解。小姑娘一脸崇拜的看着他,却很少看实验,偶尔眼神落下去,目光所及也是他修长有力的双手,温礼不甚在意,淡淡把问题串成串讲完,然后直起身来反问她们:“我讲的怎么样?”
“挺好的!”
“清晰明了,比徐教授简洁易懂!”
“温老师真棒!”
温礼笑着点头,一边收拾实验台,一边说:“那好,既然这样你们回去把刚才的实验步骤整理出来,回头邮件发我。”几个小女生顿时哭丧了脸,哇哇直叫卖萌求放过。温礼丝毫不为所动,心平气和的补刀,“虽说实验过程是一样的,但不同的人叙述起来是不同的,所以你们懂得,交上来的东西别雷同,不然就按照你们自己写的东西返回去抄两遍。”
“人性呢温老师!!”小姑娘堵着门不让他走,装模作样挤了几滴泪在眼眶里,温礼抄着手后退两步,又回头看一眼实验室,若有所思道:“你们的学习劲头好足啊,要不我再教你们点别的东西?都是超纲的内容,但绝对对你们的实操有好处。”
小姑娘们面面相觑,拉着手一溜烟跑了,从楼梯口传来她们的叫叫喊:“温老师你这样真的会注孤生的!”
温礼从门口探出头,声音愉悦:“谢谢你们的祝福,我收下了。”
打扫完实验室,温礼准备去医院开车下班。刚坐进车里打起火,收到了袁宁的短信,他沉默着看完,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熄火下车,冲回医院。
袁宁至今还算是医院新人,没有职称,点名找她的病人都不是什么大病症。她每天的工作重心主要是担当任主任的助手,帮助一些精神压力还不算大的病人。话题无外乎是一些青少年的压力,成绩和人际关系,还有父母的影响。
送走了温礼,她的电脑上显示有人挂了她的号,进门的是个男生,非常矮小,眼睛里没什么神采,一直低着头,他的妈妈跟在他身后。
袁宁先是和男孩的妈妈交谈了一会儿,转而开始跟小男生沟通,他的问题,困扰于人际关系更多一些,来来回回说了不少,但说话很少有内容的概括和意义的提炼。袁宁听他说了很久,大意总是感觉自己不讨人喜欢,无法融入同学的圈子,而他又特别在意,他想要,希望像受欢迎的某某某一样,或者他常常思考为什么自己不是某某某。
袁宁大体给男孩儿归类,又是一起性格过于内向导致的社交障碍,还好,男生面对外人的时候还能侃侃而谈,症状很轻。她支开男孩的母亲,给男孩儿做心理疏导,讲很多道理,关于自我定位,关于自我认同感等等一切;最后又同孩子的母亲交流,给迷茫的妇女出谋划策指点迷津。等两个人走出门,袁宁看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康念,她不知站在那儿听了多久,靠着墙站着,神色疲惫。
袁宁迎她进门,电脑上并没有康念挂号的信息,她问:“今天还不到复查的日子,你怎么来了?”
“失眠,我需要一点安眠药。”
袁宁张大嘴巴,顿了两秒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行,这东西对你伤害挺大的,有害无利。”
康念皱眉,“没关系,你开,我也不是需要很大的剂量,每晚一点,能让我睡着就行。”
袁宁抬头看她的眼,眼眶下有点发紫,浓重的黑眼圈。
她问:“你多久没睡好了?”
康念说:“一周。”
“那你应该早点来找我。”袁宁语气里充满不满。
康念没什么表情,“我只是需要点安眠药,你开不开?”
就算袁宁不开,康念换个地方总能弄到,但若是放任她去别的地方开药,还是处方药,袁宁不放心。她作势要在电脑上下处方,一边到处找自己的手机。
“你看,不是我不想给你开,你没挂号,我没你的信息,开不了。”袁宁指着电脑,表示无能为力。
康念看她一眼,“好说,我现在去挂号,一会儿你把药开给我。”
看着她下楼,袁宁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发短信,“康念在我这儿,要安眠药,情绪很差,请老师速来。”短信发给温礼。袁宁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发给温礼,但潜意识里她总有一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温礼或许对康念的病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