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康念等温语桐睡着后,轻手轻脚地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怕烟味呛醒小孩儿,康念两根手指夹着烟放在鼻子前闻了又闻,没点燃。
屋里关了灯,月光夹着夜风从半开的窗户里隐约可寻。
半黑不黑的房间里,能遥遥听到小区里有人走动咳嗽的声音,有下夜班的开门关门声,偶有改装过的汽车引擎轰隆而过。
夜里温度降下去了,清凉静谧。康念看了温语桐一会儿,走到阳台前的摇椅上轻手轻脚的躺下,躺在靠里的那一面,小半张脸埋在席子里,手脚都蜷缩着,看起来很没有安全感。
她怀里抱着一只相框,照片上是个三四岁的小孩儿。
阳光下,沙滩上,细嫩白皙的小手儿捧着沙,身后是青蓝色的海。
一双乌黑澄亮的大眼睛被晒的微微眯起来,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露出来,小孩儿脸上沾了点土,康念正蹲在孩子身后细心的替她择干净。
照片里是孩子的正脸,和康念的侧脸。
康念穿着比基尼,姣好的身材凹凸有致,披着白纱儿似的防晒衣,挡不住优美的女性曲线。
她又想起在烧烤摊,温语桐执拗的说:“可我真的很喜欢他呀!”
这话她熟,年轻的时候,她对着那个男人说过千千万万次。
她还在北华大学读本科的时候,扎着麻花辫,穿着连衣裙,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当着来来往往的国际关系学院的学生,对他契而不舍。
拦住他的去路,脸上那股执着劲儿傻的让人心疼:“程灏,我是真的喜欢你呀!”
而那个男人就抱着胳膊站在她面前笑。
他个子近一米九,就那么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带着一点居高临下的样子。
康念想,她那是打小儿长在温室里的小花儿才有的执拗和无畏。
往好了说,是勇敢的追求爱情。不留情面一点,就是傻的活该被骗的血本无归。
回忆一波一波的袭来,康念害冷似的缩了缩身子,看着照片发呆。
他们真的在一起了。
程灏把她搂在怀里,笑着说:“行吧。”
晚上的时候,两个人回家。
两家隔得近,吃过饭,两个人手牵着手出来散步。
院儿里谁家刚迎接了小生命,奶奶抱着孩子坐在门口,拿着蒲扇扇着风。
婶婶们来看小孩儿,围了一圈的女性。看到小孩儿瘦瘦的一只在奶奶怀里抱着脚丫坐着,两个眼窝衬得脸都快没了,一副没精神又营养不良的样子,全都心疼的不得了,拉着手问他叫什么,想吃什么。
小孩儿懵懵地被围着,不会说话,却也不怕生人。
二十岁的康念打心眼里喜欢小孩儿,也跟着凑到跟前,紧张地看他,程灏跟在她身后,拿胳膊护着,生怕她把人家的孩子一个不留神摔到地上。
小生命软软糯糯的,被她抱在怀里摸脑袋,明显有些迟钝的不自在,脸上有那么点惊恐。
他在康念的手臂中无意接触到程灏凝视的目光,顿时又是浑身一抖,垂着眼睛低下了头。
院子里几个年长的姑嫂坐在一起乘凉,闲话家常的声音隐隐约约,配着凉风皓月似乎使小孩儿宁静了许多。康念对孩子爱不释手,回头却对着程灏说:“男孩儿好,但是女孩儿更好,贴心,将来还可以尽情儿给她打扮。哎,将来我要是有了孩子,我就把星星月亮都摘给她,给她一切我能给的最好的!”
康念的眼神是落在小孩儿身上的,没注意到身后的程灏眼神动了动,目光很深。
很深的望着她。
他透过她的肩膀望着小孩儿,语气很轻:
“要不,我们先领养一个?”
后来,程灏真的疏通了关系,带回来一个不大点的小女孩儿。
两家父母激烈反对,架不住程灏意见的坚决。
小孩儿原来的衣服在孤儿院就换下来了,康念让妈妈把自己小时候的衣服找出来,给孩子换上。
那时候,康念二十一岁,本科毕业,已经成了一个三岁女娃娃的妈妈。
孩子一个月养在程家,一个月养在康家。
月初,康妈妈喜滋滋的去程家家里把小外孙女接到自家院里住着。
家门口栽了棵老槐树,康妈妈坐着小马扎在树底下洗莲藕。小孩儿坐在槐树树荫下一只矮板凳上,院儿里养的那只黄白京巴摇着尾巴,凑在小孩儿脚边一直打转,小孩儿低头看它,树影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斑,透明的皮肤好像能看到血管。
康念实习回来,骑着自行车,刚拐进胡同里。
“悦悦,快看看是不是妈妈回来啦。”康妈妈听到声音,放下半截莲藕朝着小程悦招呼道。
程悦顺着外婆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向骑着车子到家的康念。
小身子嚯的站起来,眼睛炯炯有神,发着光,抬腿儿就往康念面前跑。
小丫头穿了件白色的短袖,看起来干净柔软,抱着康念的腿不撒手,嘴里“妈妈,妈妈”的叫个没完。
康念心都化了。
她对小孩儿笑笑,把孩子抱起来。
两个月的时间,她熟能生巧,深谙抱小孩的经验法门。
“我们月月今天乖不乖呀?”
程悦声音脆生生的:“很乖。”她指着康妈妈,“妈妈问外婆,月月还帮外婆摘菜!”
康妈妈就笑,放下手里的营生,端着盆子进门。
“是了,中午姑爷来家里吃饭,月月亲自摘了白菜叶儿呢。”
“是么,我们月月这么棒!”
程悦被夸奖,小脸一红,合不拢嘴。
晚上程灏回来,程悦又抛弃康念奔向他,他从外套里摸出一只杏,放到程悦手里。
杏是下午单位上同事买着吃的,程灏随手留了一只熟得好的,下班前在水池里洗干净。他抱着程悦,递给她。
澄黄透红的杏捏在程悦手指中,散发着清甜的果香。程悦开心的笑笑,说:“谢谢爸爸。”
程灏的目光清澈见底,笑容散发着健康惹人亲近的气息。康念背着手站在一旁,打趣他:“就没有我的份儿?”
程灏抬头看她,轻笑:“你要吃,我明儿给你买一提袋。”
康念嗤他:“切,还用你买。”
说完,张开手臂,一把把程悦从他怀里抱走。
小孩儿吓一跳,下意识搂住她的脖子。
程灏眼风凉凉的:“那就你自己买,反正我也没什么空。”说完站起来去书房看文件。
再后来,程灏就真的很少顾家了。
就连康念想接触他,他都表现的很不耐烦。
她只是想摸摸他的脑门,他就下意识后退着躲开,有一次他刻意不躲了,只是有些不自在地垂着眼睛。
这些细节都被康念看在眼里。
研究生要开学,康念收拾衣服准备去江州。
临行前发低烧,整个人病蔫蔫的。
她咳嗽,他起身去倒水,说:“你的病还没好,还要坚持吃药,林医生说如果持续发烧的话就趁早去挂个吊针。”
康念直勾勾的盯着他。
他被她看的起鸡皮疙瘩。问她:“你这么看我干嘛?”
“那你这三个月躲我干嘛?”
程灏顿了顿,说没躲。
他让她张嘴,把药放在她舌头上,让她喝水咽下去。
喉咙没消肿,第一口没咽下去,呛得咳嗽了好几下,程灏伸手想去拍她后背,碰到她的睡衣,又触电似的收回。
程悦不想让康念走,一个礼拜里吃不下饭。
康念不用实习了,在家陪着小孩一整天,小孩儿也终于愿意吃饭了,被程灏喂了几口之后,接过来自己吃,吃得很慢也不多,但脸上是欢喜的。
夜里,康念一边收拾一边跟程灏闲聊,两个人争吵起来。
程灏冷着脸撂下一句“不可理喻”,正要摔门出去。
康念才察觉到,小程悦怯生生的躲在卧室门后头,把两个人的对话都听了去。
一张小脸泪汪汪的,说你们不要吵架呀。
康念被一句话戳到心坎里,背过身委屈。
她想起苏嘉言说看到程灏总是出入新界里,一群男男女女,折腾到深夜。
她觉得程灏变了,一切都在变。
光是支撑着自己不被这份恐慌侵占,就几乎耗费掉她全部的力气。
程灏把小孩儿轻手轻脚的抱起来,平放到床上。他洗了澡关了灯,到程悦的房间里睡下。康念守着行李箱坐了一夜,一夜失眠。
小孩儿在梦里皱起眉头,不安的动了两下,摸到了康念的手臂,抓住了她的一根手指,才又平缓下来,沉沉睡过去。
康念想起程爸爸拍着桌子骂程灏,自己好好的不生,干嘛一定要去领养一个没名没姓没身份的野孩子。
她向着程灏,说是她的主意。
可现在,她看着睡的并不安稳的程悦,头一次也茫然了。
她不敢把手拿开,柔软的掌心微带潮湿,小程悦刚刚一定是做噩梦了。
她保持着小心翼翼地姿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她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小孩儿半夜睡着可能蹬了被子,被冻得缩到她旁边,她也就无意识地抱住了对方。
两人都挤在床边,快要掉下去了。
家里安静的听见钟摆的声音。
康念知道,程灏一定是先去上班了。
她支起一只手臂,想把小孩儿往里抱抱,却忽然发现她已经醒了,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睁着,看起来醒了好半天了,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康念也醒了,抬头看着她,一手抓住了她睡衣上的蝴蝶结。
康念刚想问她怎么了,却见对方的神情有些犹豫,张了张嘴,似乎要说话的样子。
她的动作登时顿住,直直地看着小孩儿。
小程悦眼睛眨啊眨,看着康念半天,鼻尖上都沁出汗珠了,还是没发出声音。
康念拍拍她的脊梁,轻声说:“想说什么,就说吧。”
小孩儿的眼睛有点湿润,好半天,终于问出憋在心里一晚上的话。
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胆怯和颤抖:“妈妈,你要跟爸爸离婚么?”
康念脑袋懵了半天,才逐渐回过神来,她努力扯出点笑容,说,不离婚,妈妈只是跟爸爸吵架了,很快就会和好。
可是日子持续了三年,两个人越来越疏远。
康念在江州读了三年的研究生,期间跟着通联社下基层两次采风,受了伤回来,程灏也只是短信问候一下。
再后来,她查到了他的秘密。
一个关键词,让她把一切都想通了。
她抱着小月月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小孩子也跟着哭。
她说:“爸爸妈妈再也不会和好了。”
小孩子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好半天才吸着鼻涕开口:“妈妈别留下我呀。”
最后一个记忆,是小孩子躺在车轮底下,她发了疯一样冲过去,听见小孩子嘟着嘴,声音很轻很轻:“妈妈,别留下我呀。”
地上是蔓延开的血水。
最后是小孩子空洞洞的眼神。
这一个眼神,折磨了她整整四年。
她把相框用力的抱在怀里,无声的,哭的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