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妞便笑了,那笑容里便多了一抹决绝,显出狰狞来。
“既然她们谁都不帮我,我又替她们兜着什么?总归,要活一起活,要死就一块儿死!”
忻嫔却淡淡垂下眸子去。
“五姐姐要做什么?”
五妞冷笑,“皇后想撵我走,可其实这么多年来,她最想撵走的是令妃!再说她当年为何将我摆在令妃身边儿,还不是就是为了能将令妃的一举一动都牢牢攥在掌心儿里?”
“那我这就去找她,跟她好好儿谈一笔买卖。只要她这次肯放我一马,那我便将她想知道的,全都告诉她!”
忻嫔却伸手拦住五妞。
“五姐姐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姐姐这会子不该去找皇后主子。”
五妞一怔。
“为何?”
忻嫔轻叹了口气,“五姐姐想啊,皇后虽性子莽撞了些,可是她终究有本事继位为后,那她在宫里这几十年的日子,就不是白熬的。她如今都快四十了,最是对什么都看透了的年岁,故此她必定不再是从前那个娴妃,她现在分得清利害轻重。”
“这会子令妃已是马上就要临盆,她自己和皇上的小心防范,全都可想而知。你猜她会不会非要赶在现在这个节骨眼儿,去触皇上的龙鳞,找令妃的麻烦去?”
五妞面色也是一变,不由自主摇了摇头。
“就是啊!”
忻嫔拉住五妞的手坐回来。
“而五姐姐非要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用令妃的事儿来跟皇后谈买卖。五姐姐想啊,皇后还不得误会是五姐姐故意挑唆着她在这个时候儿犯错去的?”
“那五姐姐这笔买卖啊,非但跟她谈不成,说不定反倒误会了五姐姐是在报复她。那她只会更是恨毒了五姐姐去,便会即刻叫五姐姐出宫,这一切便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五妞吓得眼泪都跌落下来。
“那我该怎么办?她是皇后啊,她既叫我出宫,还有谁能更改她决定了的事儿去?”
忻嫔淡淡垂下眼帘来,“人,自然是有一个。就看五姐姐敢不敢去见。”
五妞两耳嗡地一声,“皇上?!”
五妞自己说罢都连忙摆手,“……令妃都到了这会子,皇上待她如眼珠儿一般,连两个守月的姥姥,四个伺候月子的妈妈里,都是皇上亲自选的。皇上这会子怎么还能听得进去旁的话去?”
忻嫔心下被五妞的话,又揪起来狠狠地那么一疼。
同样是诞育皇嗣,她当初的际遇怎么跟令妃这会子的,这么不一样?
她怀着孩子的时候,皇上是下江南了。那一走就是五个月。她怀着六公主的时候儿,十月怀胎,她竟有五个月没见过皇上!
她眸光更加幽暗,“我说的,自然不是皇上。令妃进宫这些年才好容易得了一个皇嗣,皇上自然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地哄着呢。这会子,皇上只是她一个人的皇上,咱们全都指望不上。”
五妞的眼睛便也一亮,“……忻主子说的人,是皇太后?”
忻嫔含笑点头。
“我就说,五姐姐最是聪慧动人。我这点心思,被五姐姐一猜就中。”
五妞却有些不放心,“……便是与皇后,我好歹还有买卖可谈;可是与皇太后,我又能做什么去?皇太后她怎么会在意我能给出的那些去?”
“为什么不能呢?”忻嫔水眸轻转,促狭地凝视住五妞。
“五姐姐是不知道,自打令妃怀了皇嗣,其实皇太后的心,跟后宫里的女人们一样儿,都高高地提着呢。”
“后宫里的女人啊,是怕令妃诞下皇子,从此皇上便更宠爱她;可是皇太后担心的是,这满人的大清天下,会叫一个汉姓女生下的、有一半儿汉人血统的孩子给染指了啊!”
“皇太后如今年过花甲,福寿双全,按说她没有旁的烦心事儿了。若说有,便是这一桩,她得替列祖列宗看好这大清江山,不叫她的儿子、咱们的皇上犯下大错去,将来在九泉之下,才有颜面见先帝和列祖列宗啊。”
五妞便也眯起眼来。
“可不!再加上皇太后当年为先帝的熹妃时,若不是生下皇上,原本也未见得宠。她在先帝心中的位置,永远比不上敦肃皇贵妃年氏去……故此皇太后更是一恼之下,将来都不愿跟先帝合葬了,美其名曰是不想惊动先帝陵寝,其实是担心先帝身边的两个位置都已经被占了吧?”
“年氏也是汉姓包衣的出身,生前死后获先帝盛宠的模样,与如今的令妃何其相似!更何况人家年家是什么家世,她两个哥哥是什么官职;而令妃家更是辛者库的,阿玛和哥哥皆五品以下的微末官职。”
“故此,皇太后多年来一直不喜皇上如此为了令妃乱了规矩。那自然就更不希望令妃生下的是皇子来了。”
忻嫔这才放心地点头一笑,上前捏住五妞的手。
“五姐姐当真冰雪聪明。这样七窍玲珑的人儿,若不留在后宫里,倒可惜了!”
五妞被夸奖得面色微红,双眸盈盈生姿。
只是片刻过后,她却为难地皱了眉头。
“可是……皇太后会见我么?我终究只是一个官女子。”
忻嫔淡淡而笑,“按着惯例,皇太后自然是不会见你的。可是这却要看,有没有一个合适的人来替你做引荐。倘若这个引荐人的身份得当,那皇太后便能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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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妞眼中有些茫然,“引荐人?我能找谁?”
忻嫔含笑拍拍五妞的手,“……皇太后最疼爱的人,是谁呢?”
五妞努力想了想,“从前,自然是舒妃。”
忻嫔笑起来,“……那你说,舒妃在这宫里,最恨的人又是谁?”
皇太后自六十整寿之后,一年到头便更多住在畅春园里。虽不像同在紫禁城里那么方便,但是畅春园与圆明园挨着也近。
次日一早,五妞便跪在了皇太后面前。
皇太后上了年岁,每天早晨必定要吸足了一袋烟,才能精精神神儿地起身。故此有什么事儿赶在这会子回给皇太后,倒正是在皇太后最放松的时候儿。
皇太后一边抽着青条水烟,一边眯眼听着五妞跪着回话。
皇太后的眼,只从五妞进来跪倒在面前时,打量了五妞两眼。之后便将眼帘低垂而下,不再看向五妞去。
皇太后生就一张神情严肃的脸,上了年岁更见富态,却没显得慈祥,反倒眉眼之间更往横里去,更显得不易亲近。
且满洲的女子,都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当了婆婆的几乎是一家之主,就更是骨子里便透出一股子凛然来。
再说皇太后已经到了这个年岁,后宫里她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儿没经过,什么手腕她看不破呢?
五妞便一边回话,心下一边打鼓,生怕自己的话说得不圆,便非但不能博取皇太后的信任,反倒叫皇太后也恼了自己。
皇太后听完了五妞的话,半晌没言语,自顾吧嗒吧嗒地抽烟。待得将那一袋烟都抽足了,这才将烟袋锅子在鞋底上敲了敲。
这都是满洲老太太抽旱烟的习惯,原本皇太后抽的是水烟,不用传统的黄铜烟袋锅子。可是皇太后上了年岁之后,就是越发喜欢那些老传统,故此便连水烟袋也叫内造办给按着旱烟的烟袋锅子、烟杆子给造。
老太太在鞋底子上一敲烟袋锅子,就是宣告这袋烟已经抽完了。安寿便忙上前来给接了过去。
皇太后又不慌不忙叭嗒叭嗒嘴,回味了一会子方才那袋烟的滋味,这才缓缓开腔。
“……你是说,令妃身边儿那个掌事儿的女子,私下里跟太监有染?”
“这事儿自然是不合宫规的,如被抓住实据,她和家人都得发配边关,给披甲人为奴;那个太监更是得死!”
“只是啊,我倒听说,她八月就要出宫了。按说都到这会子了,便是追究反倒有些不近人情。我看不如就由得她出宫倒也罢了。”
五妞伏地叩首,讷讷不敢说话。
坐在一旁的舒妃一直静静含笑听着,这会子方不慌不忙出言:“皇太后自是一个菩萨的心,不值当与一个即将出宫的官女子计较。只是啊,怕就怕有人自以为自己办的事儿叫神不知鬼不觉,还以为是自己手段通天,便连皇太后、皇上的圣听都给瞒过去了!”
“更要紧的是,这宫里的人,就怕会见样学样儿。一个玉叶自是可以出宫,可是永寿宫里怕自然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玉叶呢。总归令妃不管,皇太后和皇上又不追究,那她们自然乐得一个个跟妖精似的,做出什么败坏伦常的事儿去呢!”
舒妃说着叹了口气,摆了摆衣袖。
“妾身倒是不担心旁的,只是一来想,皇上总归时常去永寿宫。那样一群女子每回都在皇上身边儿伺候……难免皇上没有一时半刻耳软心活、心旌摇动的时候儿去。”
“二来啊,妾身是想着,令妃就要临盆了。将来若生下来的是个皇子,便指不定要叫这些小妖儿似的女子们给怂恿出什么来。”
皇太后听见“皇子”二字,不由眯起眼来。
舒妃便又轻叹一声,幽幽垂首道,“本就是汉姓女诞育下的皇子,血脉里就是一半的汉人的血了……这若又叫这帮女子教出轻浮之气来,哎哟,这可怎么好。”
五妞见过了皇太后,舒妃也从畅春园回圆明园。
朱栏和凉月伺候在舒妃身边,不由得心下都是有些疑窦。
朱栏忍不住问,“……主子何苦要帮衬这个五妞?便是她的话能叫皇太后更为厌恶令妃,可是这会子终究是令妃即将临盆之期。主子这时候到皇太后面前进言,皇太后怕也未见得就高兴呢。”
舒妃轻叹一声,“我何尝不懂?皇太后便是能制衡皇上,却也年岁越大,就越不想与皇上公开决裂了。终究皇上至孝,平定准噶尔等事,告捷后都首先给皇太后上徽号,叫文武百官给皇太后行礼……皇太后的嘴便被皇上堵的实实的。”
“那主子缘何还要……?”凉月担心得直咬嘴唇,“终究这会子令妃还没临盆呢,尚且不知生下的是男是女,主子便何苦要急于一时?何不等她生完了,咱们看明白了再说?”
朱栏也说,“五妞这女子怎会忽然就来投奔主子了?她从前就是皇后的人,后来回宫也是被皇后指进永寿宫的……这件事背后,主子岂会看不到皇后的影子去?”
“奴才当真担心,这事儿便就是皇后故意指使五妞来找主子的。若是皇太后和皇上嫌了,她就算害不了令妃,却也可以趁机再陷害了主子一回!”
舒妃长长叹息。
“我知道,你们说的这些,我又如何能没想过?”
“只是……我这不是为了我自己,我这是为了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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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夜深,孙玉清忽然来求见。舒妃本以为是皇上那边宣召,心下正欣喜不已时,孙玉清却跪倒,说不是皇上宣召,是来给舒妃引荐一个人。
孙玉清带来的人,便是五妞。
五妞这些年在宫里,结交的人不算多,但是好歹孙玉清是个有分量的。孙玉清果然没有辜负她这些年来的用心,关键时刻还是帮了她这一把。否则以她自己想去见舒妃,怕是连门槛都迈不进去。
舒妃此时死了儿子,失了皇宠,正是许多事还要仰仗孙玉清的时候儿,这便不得不见了五妞。
五妞却带来了当年她的十阿哥得病死去那前后的事儿——五妞说,实则令妃早就与宁寿宫多有来往,若令妃真心想要帮舒妃查十阿哥的死因,绝对会有办法。可是令妃却从始至终装作与宁寿宫不熟、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坐视舒妃失去了她唯一的儿子……
五妞更是添油加醋地编了一通,说什么十阿哥薨逝之后,令妃坐在永寿宫里捶炕大笑,说什么“舒妃也有今天,都是她活该”的话来。
舒妃也知道这会子不是出举婉兮宫里女子的好时候,可是……身为母亲,她为了早夭的儿子,咽不下这口气去!
舒妃垂下头去,狠狠咬住牙关。
“除了潜邸的老人儿之外,原本我与她才争得最厉害。同在嫔位,又同在妃位,还都是同样多年无所出的……我本拔得头筹,诞育下十阿哥。可是凭什么我的孩子夭折了,她的孩子却来了?”
“同样在诞育孩儿前后的提心吊胆,为什么不能叫她同样也尝一尝去?”
五妞去畅春园见皇太后了,孙玉清一直在圆明园里心怀忐忑地等着五妞回来。
时光的脚步仿佛被鱼鳔胶给黏住了,他焦急地不知道已是沿着天然图画那小岛周遭的道路走了几个来回,还得小心避开人去。
终于,远远地瞧见了五妞的身影走回来。
他忙迎向前去,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五妞看。
“那情形……如何?”
五妞瞥了他一眼,也是看出他一脸的紧张来了,这便噗嗤儿一乐。
孙玉清便一天的云彩都散了,上前一把抓住五妞的手腕,将五妞拖进树林儿里背人的地儿,这才细问,“快与我说说。”
见完了皇太后,五妞终是松了一口气下来。她左右瞟着孙玉清,“我自己还没紧张成这个样儿,你何苦这模样?”
孙玉清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平定了一会子才道,“我何苦这模样?别忘了,你可是央着我带你去见的舒主子。便在这其中,我也担了干系了。你若这回见皇太后不顺利,那我岂不将来的日子也难过了去?”
五妞想想倒也有理,便抿嘴一笑,抬手推了孙玉清的肩头一记。
“也亏得是那毛团儿早就出宫去了,不然我都忍不住以为你这是冲着毛团儿去的……现在好了,毛团儿已不在宫里了,李玉八月就也出宫去了,那李玉留下的差事便必定只是你一个人的了,毛团儿再也没有机会跟你抢了!”
孙玉清淡淡垂下眼睛去,未置可否。
五妞说得自然也有道理,既然毛团儿已经出宫去了,那至少在外人眼里看起来,毛团儿已经是没有资格再与他争了。
可是该怎么说呢,他这颗心下就是不妥帖。总归太监出宫跟官女子出宫,从根本上来说,是两回事。官女子出宫,是年限满了,出宫之后就正式听凭婚嫁,已是自由了;太监却没有。
便如毛团儿这样出宫的,他也还是太监,依旧是在宫外的差事上行走,并未彻底摆脱了这个身份去。
故此从这层意思上来说,将来自然还是有皇上忽然又想起这个人来,或者再将他给调回宫来的可能。
——说到底,只要毛团儿还在这世上一天,那毛团儿对他就永远都还有威胁。
谁叫毛团儿从小就是跟在皇上身边儿的哈哈珠子太监,是皇上亲手豢养成就的呢。他这个从圆明园调过去的,与皇上之间总比不上毛团儿那么亲近。如今掐着指头算算,他到皇上身边儿的日子也不短了,可是皇上对他便从来没有如同对毛团儿那样过。
所以他这颗心,便从不曾因为毛团儿出宫而放下了。终究这世上,君心最难测,谁知道皇上哪天就又忽然将毛团儿调回来了呢?
故此这一次五妞来找他,他虽然知道时机略有些莽撞,可是思前想后,还是被自己心底那个最深的恐惧给征服了。故此他殷殷地带着五妞去见了舒妃,而舒妃也看在他的颜面上帮了五妞。
说到底,这件事儿他与舒妃都算不上帮五妞吧。
他们都是在帮自己,为的都是自己心底的某个愿望罢了。
舒妃和五妞离去,畅春园里一片寂静。
这样的盛夏七月,窗外廊檐下都格外挂了一层竹帘,将那毒日头都给挡在回廊外头。这殿内便是自然一段清爽。
不仅如此,便如宫中执掌“样式房”多年的那个著名的家族“样式雷”,本事可不仅仅是这一点点。
这座紫禁城,虽然是大清从明代皇家手里继承来的,可是却已经不全然是明朝的模样。“样式雷”一家几代,带领“样式房”的工匠们,早对宫殿按着满洲人的习俗做了改变。
比如这殿内都搭了炕,通了地笼,砌了火墙,设了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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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比如,窗外建廊,房檐外延。那一家子厉害到能算计到冬夏两季不同,太阳照下来的角度也不同,故此那廊檐的角度、窗户开合的方向,全都依着这个角度来重新设定。
故此这些宫殿冬天能见着阳光漫过窗棂的,到了盛夏,那阳光却被妥妥地拦在了房檐之外,照不进来。故此不管外头日头多毒,这殿内也是荫凉着。
皇太后年岁大了,不喜寒凉,殿内不叫用冰箱子。即便如此,殿内也是自有凉风来。
皇太后却在这样舒坦的殿心有些烦躁。
这烦躁自然是从五妞那起的。
五妞的话,她自然不会尽信。可是五妞说的那些话,却着实句句都叫她有些戳心窝子:五妞说,“令主子说了,她这一胎若能诞下皇子来,皇上说不定便要更改了立嫡之心,改为立宠了。”
“令主子还说,就算皇后闹,却也不敢到皇上面前公然闹;皇太后就算会干涉,可是皇上也自然有法子从面儿上暂时哄过皇太后去。”
五妞还说,“……总归令主子说了,便是皇上要立她的孩子晚几年又怕什么呢?总归皇太后如今都这么大年纪了,终究也不用再等几年去。”
“令主子说,总归她的孩子年岁还小,等得起。”
这些话,一来涉及储君大位、大清的国祚绵延;二来,更是涉及到皇太后自己的寿数去。皇太后到了这个年岁,最怕听刺耳的,就是这样两个话题。
即便她并不待见五妞这个女子,一眼就瞧出她的话多有不实。可是五妞这几句话说得,却并非毫无理由。
终究……那令妃是汉姓女子,且她这些年与令妃之间的关系始终颇为紧张。令妃若生了怨毒之心,自是有的。
皇太后越想越气。“去皇后那,传我的话。就说我说的,五妞这个女子暂且留着,我自有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