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果真是个多变的季节。一下子可以艳阳高照,可瞬间又可雨丝倾盆。此刻,夏末已至,对于松城而言,却有些益处。
经过这些时日,胡韩国原本只是当作后援部队的五十万人马,已经纷纷越过两国的边界,来到辰凌国境内。如今,两处人马合为一处,八十万大军更是来势汹汹,锐不可挡。松城之内,本就因之前内部的对峙而弄得伤员不断,粮草无多,军备更是老旧。对于能够作战的人马删选一番之后,也不过勉强可凑成三十万左右。以三十万对抗八十万,明显得趋于弱势。饶是带军的将领多么能征善战,也未必能够战胜,更何况如今松城内最大的人物绝杀王爷阴辰魄三不五时地陷入昏迷的境地,少了重中之重的人的指挥,一场仗打得,便更是艰难了许多。
连日来胡韩国的出师先锋不断在城门外叫嚣,松城派了几个将领迎战,一番争斗,却也小胜几场。可碍于供给不足,终究不敢恋战,只得回城,不敢乘胜追击。
至于辰凌国朝廷的军饷粮草,却至今还未曾到达松城。
本来松城地处偏北,气候干燥。夏季一到,炎热异常,自是因为水分供给困难而处于劣势。所幸突然之间天降大雨,驱散了长期以来的暑气,也一并舒缓了将士们疲惫不已的身心。对于庄稼的收获,也有一番妙用。
军营主帐之内。
阴辰魄一身戎装,满面凝重地坐于桌案之后。
案牍之上,紧急奏折已经成堆。更有甚者,积压了不算低的高度。此刻,最上头,展开着一个奏章。朱砂缀染,突出彰显。字迹苍劲,字字锋芒。
阴辰魄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然后似是感觉到了极度的烦恼,大手一挥,案牍之上所有的一切尽皆落地。“哗啦”一声,一地的凌乱。
八百里加急文书早已递上去了,可该来的兵马、军饷、粮草却迟迟不至,美其名曰防护国都为重,还有那好笑的国库空虚!该死的!究竟在搞什么鬼!难道真的想让辰凌国灭亡不成?如果他不介意做一个亡国帝王的话,那么他也定然不会介意当一个亡国的王爷。
只是可惜了,父皇的一番心血了……
“砰”的一声,拳头重重地砸于案牍,顷刻之间,那牢固的桌子摇晃了几下,却还是沉寂了下来,化作偌大的木头碎片。
毫不在意地瞥了一眼这满目苍痍,可不经意间,双眼却被一样紫得耀眼之物攫取了所有的心神。
难以置信地一点点蹲下身,手,几近颤抖地伸出……
触手可及的距离,明明可以一下子便能拿起,可他,竟似怔住,迟迟不见有任何的动静。手,却只是这般依旧伸展着……朝着那个方向……朝着那个璀璨的紫色物伸展着……
良久之后,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阴辰魄不再犹豫,从那些碎片之中取出那个攫取自己所有心神之物。
紫罗兰吊坠!
这,是他亲手为她佩戴上的紫罗兰吊坠。
天下间,只有他才能取得下来,可是现在,它怎么会在这儿?
这东西原本该是藏匿于案牍底层的吧。若不是他一拳将其击碎,恐怕到他死的那一天,也不会知晓其间还掩藏着这样一个秘密的吧?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丫头呢?
他的丫头呢?
她是怎么将它取下的呢?
难道她已经知晓了它的秘密所在?
三天了,从他为她解毒之后醒来,已经三天了。风清淋已经跟他严重地申明过,他,只有三天的命。
而自从他醒来的那刻,当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对他的好意,更将她赶出大帐之后,这三天里,他竟然没有见过她一面。
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不能。他担心这一见,所有的相思都如潮水般向他袭来,担心这一见,便再也不愿就这般任凭着体内的毒素纠缠,就这般离开这个人世……他的心中……还有太多的舍不得……
现在想来,他竟还没有郑重其事地向她倾吐过爱意。就连上一次对她言爱,都是在她的迫之下,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还有,他还没有好好地弥补两人失去的两年时光……两年的夫妻,却只是两年的陌路……他,还没有尽力地弥补……更有甚者,他还没有向世人宣告他对她的心……他,还没有恢复她“绝杀王妃”的称号,更还没有废黜凌化仙……那个,不过是他利用工具的凌化仙……
隐忍了三天之久,这三天里,他不时昏厥,严重陷入昏迷。勉强靠着风清淋给他配的药维持着仅有的体力。如今胡韩国大军压境,辰凌国安危迫在眉睫。这个时候,他不能倒下,绝对不能。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一次次地被毒素侵扰,不得已陷入那无止尽的黑暗。
那黑暗之中,什么都没有。唯有,那刺鼻的血腥,如亲身莅临般,盘旋在他的附近,倾撒在他的周身。
那样的场景,他……竟是前所未有的恐惧……
没想到,一向被世人冠上杀人不见血、残忍无情的绝杀王爷,竟还有那害怕的一面。若是让人知晓,定然会大加讽刺一番吧……
死,每个人都不得不面对。可这突如其来的死,这使人措手不及的死,却能够将人打入地狱的深渊。即使一个原本不怕死的人,在遭受了生不如死的折磨,却也会变得畏惧万分。而他此刻,便是这般……
他,还不想就这般死去……
丫头,他的丫头呢?
他还没有见她一面。
这三天里,虽说是冷落她,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里,同样受着千百般的折磨。那相思的折磨,侵蚀着他的身心呐……
丫头……
那天这样对她,想必她是真的生气了,动怒了……即使双眼没有注视她,即使目光自始至终都不曾正眼面向她,可他还是利用眼角的余光,将她细细打量。他的丫头,明明在笑,明明面上是开朗至极的笑意,可她的眼中,却时不时划过一抹哀伤……还有她临去前那笑,那诡异的笑,那近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笑,却总让他觉得有种失去什么的感觉。只是,他实在是没有精力再去费心猜测,便也这般由着她去……可是现在想来,这里面,确实透露着古怪……可具体在哪儿,却又说不清。
这几日,他派人严密守着她。每日里都能听到她的动态。说她现在正午睡,而刚正在折纸,或者说让人给她做秋千,还有竟做起了钓竿,想要去松城的护城河去钓鱼……总之,那些个古里古怪的事,层出不穷。他听来觉得有趣,便觉得一切也还算正常。可是……
手里的紫罗兰吊坠被紧紧地捏住。那般强悍的力度,似要将它生生地震碎。
为什么,这紫罗兰吊坠会在这儿?
为什么?
这是不是代表,她的人也……
不,不会的……
怎么可能呢?
“来人!”
“快来人!”
不安地连吼两声,终于,两名守卫急急忙忙地奔进,跪下行礼:“王爷。”
“王妃呢?王妃呢?快告诉本王,王妃在哪里?是不是还在军营?是不是?快回答本王!”迫不及待地开口问着,那接踵而至的问语,竟使得他一时语无伦次起来,只觉得,心中似有什么堵得慌,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竟直直地纠疼着他的心……
他的丫头,究竟在哪儿?
这一刻,他迫切地想要见见她……
即使只是最后一面,他也想要见她……
两名守卫支支吾吾,竟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该死的!一个个都是做什么的!竟然连这都说不出!自己下去每人领八十军棍。”说罢,也不管他们应是不应,便往帐外冲去。
原先的倾盆大雨已经转变为绵绵细雨。那淅淅沥沥的雨丝啊,打在人的身上,竟好似在述说情人间的默默话语,缠绵悱恻……
阴辰魄便似毫无知觉般,任由自己一头扎入雨帘。雨水打在身上,面上,竟仿佛使他更清醒了几分。这一刻,那原本压抑的相思,竟一股脑儿向他袭来。他脑中就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见他的丫头。他要马上见他的丫头!
“王爷!启禀王爷,胡韩国攻势愈发勇猛,我守关将士好些都已丧命,目前城中箭弩,也快要用尽。”正当阴辰魄跌跌撞撞地向熏忆被安排的营帐而去之时,一名士兵飞快奔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阴辰魄一怔,那急速迈动的步子,却也被迫停下。
“胡韩国大军已经兵临城下,还请王爷快快做出决断。”眼见如此,那士兵忙恳求道,语气,急切至极。
听此,阴辰魄终究还是转过了身子,朝着前方迈去的步子,带着一丝沉重,掉转了个头,火速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也是他亲自出马的时候了……
就让他在这最后的一刻,杀胡韩国个措手不及!
丫头……
等我……
等着我……
我,一定还能赶得及见你最后一面……
离去的身影带着万般的不舍与依恋,而阴辰魄的身后,风清淋一袭青色的长衫,嘴角是若有似无的复杂。
终于,这最后的一刻,还是来临了……
阴辰魄的生死,也就在此一举了……
熏忆,你果真……做到了吗?
不再迟疑,风清淋快速地跟随着阴辰魄而去。几个起落,竟已消失在这守备如云的军营之中。
松城城楼之上。
白色的战甲在雨丝的洗礼之下竟折射出璀璨如银的光彩。那黑色的长发,经由雨丝的侵袭,紧紧地粘贴在面部,甚至有几缕竟盘旋到了他的嘴角。无形之中,使阴辰魄更添了几分邪魅之魄势。他,便这般静静地伫立在原地,讳莫如深的眸子紧紧地扫视着城楼底下黑压压的一片。
这,便是棱翊全部的人马。
八十万大军,全部紧然有序站立,银色的盔甲经过雨滴的碰触,不时发出铮铮的声响,连绵不绝。
光是这一点,便已经在气势上占据了很大的优势。
这一次,看来他还真是势在必得。他,还真是小看了他的能耐!
“冲!——”敌方阵营里,突然之间爆发出一阵嘹亮的代表进攻的号角。霎时,杀声震天,悉数的人马纷纷朝松城攻来。一部分人直接拽着那坚不可摧的铜木,主攻城门。一部分人站立远处,充当掩护的职责。弓箭纷纷朝松城城楼射去。而另一部分人,则带着云梯,作势攀上松城城楼……
“杀!”狠戾的一声高呼,阴辰魄眼见大战在所难免,也不避讳,取过身边副将的弓弩,搭箭便往敌军射去。
“哧——”的一声,快、狠、准。一个正沿着云梯而上的士兵中箭向下倒去,顺势又将他之后的几个士兵压倒,一起跌向地面,吐血而亡。
箭雨淋漓,双方互不相让。
一时之间,喊杀震天。雨幕之中,一个个身影倒下,带动别样的凄凉。
这,是血的祭杀。
这,是性的泯灭。
只要有权利的相争,只要有利益的冲突,战争,便是必不可少。而杀戮,便是不可或缺。
古来,尽皆如此。
一片混乱之中,一支羽箭精准地朝着城楼之上射来,直直地摄入城楼某处的雕栏。羽箭之上,悬挂着一个细小的香囊。里头,囊鼓鼓的,似乎有着什么东西。
谁也没有觉察到这丝异样。只是一直追随阴辰魄而来的风清淋却露出神秘的一笑。之后,果断地朝着那个香囊迈近。伸出手,一把将它取下。
终于,还是等到了……
熏忆,你,最终还是办到了……
而与此同时,敌军阵营之中竟又重新吹响了号角。只不过这一次,竟是代表着——撤退。
明明士气正旺,气势猛如虎,怎会不好好把握这次机会,一鼓作气拿下松城?
任谁千方百计地猜测,都难以知晓其个中原因。只不过有一点却可以肯定,松城,算是保住了。
恰在此时,原本严阵以待的阴辰魄身子一个踉跄,竟是直直地往后倒去。一直努力迫使着自己支撑下去,支持到最后一刻。可在此时,还是无法如愿了。
他,还没有见他的丫头最后一面啊……
他,还没有郑重其事地对她说一声爱她啊……
他,还没有好好地宠爱她一场啊……
他,还没有好好地弥补她一番啊……
他,还有好多的事没做啊……
为什么,竟连最后的时刻,都不留给他呢?
他不甘心……
他真的不甘心啊……
眼前闪现熏忆倾城的面貌,那含着丝丝怨恨的眸子,便这般定定地望向他,似乎正在无言地指责着他的言而无信……
只是,他却再也没有力量去为自己辩驳丝毫了……
一声巨响,他重重倒下。
嘴角,含着苦涩的笑意。
手中,还紧紧地拽着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那紫至深处的紫罗兰欲坠。
终究,还是没有能够见到她最后一面啊……
还是,没有见到啊……
胡韩军军营。
主帐之内。
一紫衣倾城女子静静地躺于床榻,一张脸,了无生机。似乎她的整个身子,都已僵化,更没有一丝温度可言。
床榻边上,男子缓缓地伸出手,牵起了她早已冰冷一片的纤纤玉手。
“忆儿,我答应你了,我已经退兵了,为什么,你就是要离开呢?为什么还是这般忍心离开我呢?”
“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愤恨的声音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哭音传出军帐,冲破长空,带着无尽的怨念,似在控诉着上天的不公……
谁道帝王无情?谁道帝王无心?这,不正是真情真心的流露吗?
连绵细雨,依旧不绝。只不过那缠绵的雨丝,可知道离人的依依,可知晓那人世间痛彻心扉的离情?
斗转星移,此生休……
真的,便这般,一切都终止了吗?
今生将不再见你
只为,再见的已不是你。
心中的你已永不再现
再现的,只是些沧桑的
日月和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