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苏晏一大早就去军营了,听说骆舒玄就在这两天出征,那头已是忙得不可开交。
即便苏晏不在,云初微也不敢睡懒觉,依旧是照着时辰起的,梳洗完,去了寻梅居。
静瑶太夫人见到她,柔声道:“微丫头,你往后隔三差五来一回就行了,不必每日按时来请安,燕归阁和我这寻梅居之间有些距离,你跑得麻烦,我也看得心疼,与其每天这么两头跑,倒不如你把这时间拿去忙别的事儿。
我记得你嫁过来的时候,娘家陪嫁了不少铺子和田庄,这些,都还没来得及去打理的吧?”
云初微点点头。
的确,她自嫁入苏家,每天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完全没时间去看一看娘家陪嫁过来的铺子到底都经营些什么。
“这就对了。”静瑶太夫人道:“你往后得了空,就去看看,到底是换了新东家,你若是不出去打个照面,没的让长工们觉得生分,往后见了也不认识你。”
云初微浅笑,“谢谢娘体谅。”
静瑶太夫人莞尔,“我和老九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他的性子我是再清楚不过的,既然娶了你,他必定会放在心尖子上疼,若是晓得我这个当娘的对你方正严苛,他一准儿不高兴。
再说了,婆媳之间哪有那么多的仇怨,我没有女儿,你嫁过来,正好补了我多年的遗憾,疼你都来不及,又怎么舍得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
静瑶太夫人面容温婉,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透着一股子让人舒心的暖意,云初微发自真心地笑,“能摊上娘这样的婆母,是媳妇的荣幸呢!”
只可惜,婆母没能摊上个好夫君。
她还记得入宫谢恩的那天,皇后对她说苏晏是庶子,自小没少受人欺凌打压。
由此可见,静瑶太夫人在生下苏晏以后就不受宠了,否则苏老太爷要真爱重她,寻常下人见到苏晏巴结都还来不及,谁又敢随意欺凌他?
想到此,云初微脑海里又不由自主地浮现昨天晚上苏晏跟自己讲的那个故事。
一时只觉得心酸不已。
若没有上一辈的恩怨,娘早就和陆川双宿双栖了罢?哪里还能被埋没在苏府做了这么多年让人瞧不起的小妾?
——
从寻梅居出来,云初微喝了一碗粥吃了几个点心,打算去陪嫁来的铺子上转一转,这人都还没出门,外边就有人来报,苏五少来了。
苏晏不在,苏璃明显是冲着她来的了。
云初微很想让那位住在他们家的混世魔王出去招待苏璃,也好让苏璃瞧瞧,什么叫“人外有人”,可人家是皇子,先不说请不请得动,就算请来了,他能否依着她的意愿行事都还说不准。
毕竟那个人性子喜怒不定,实在让人捉摸不透那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让他去前厅候着吧!”云初微吩咐白檀。
身为宣国公府的女主人,不出去见一见,似乎有些不合规矩。
见到苏璃的时候,云初微暗暗惊了一惊。
印象中,自从认识苏璃开始,他就是个翩翩公子的模样,何曾放任自己这般狼狈过?
可前厅里这位双眼凹陷,颧骨凸出,胡子拉碴,形容憔悴,看起来像是长期营养不良的小乞丐,不正是小了自己一辈的侄子苏璃又是谁?
收回思绪,云初微面上笑眯眯的,“不知侄儿今日到访有何贵干?”
一声“侄儿”,如同尖锐的芒刺,堪堪刺穿了苏璃的耳膜,他情绪有些激动,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们都说你不是晓晓,而是东阳侯府的云初微。”
难得的一回没有直接冲过来拉着她,“可我知道,你就是晓晓,我们曾经在淑芳斋初遇,又在糕点铺子前偶遇,还去茶楼喝过茶,你告诉我,你是从泉州来京城谈生意的,那个时候,我义无反顾地信了。”
云初微悠闲地喝着茶。
她只做陪听,并不想对苏璃这番话发表任何评论和看法。
“你和九叔大婚之夜,我在洞房里看到你的第一眼,简直难以置信。”他兀自说着,“我不信这世间会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我只相信,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你是晓晓,是我最先认识的姑娘。”
“所以呢?”云初微放下茶盏,明显没了耐性,“你此番特地来我府上,是想说明什么?”
“我只想要你一个答案。”苏璃看着她,眼神里的痛苦被云初微瞧了个真切。
只可惜,她不傻。
“我不是什么云晓。”拒绝得干脆,“我和你的初次见面是在苏府赏花宴的时候,第二次,便是洞房花烛夜,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把我认成另外一个女人,不过这正好说明了一件事,我的长相属于大众化的那种,你随便去街上转一转,说不准还真能找出几个与我容貌相似的,如此,便也不足为奇了,你说是吧?”
“不!”苏璃猛地摇头,“这世间根本就没有长相一模一样的人,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笃定你就是我之前遇到的人。”
云初微眉眼间全是讥讽,“你怎么就敢肯定没有?那位云晓姑娘,不就是因为与你的老相好子衿长得过分相似而被你盯上了吗?”
苏璃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知道子衿?”
这件事,他的确是对晓晓提过一点,但他当时并没承认云晓和子衿长得很像。
“晓晓,你是不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容貌与子衿相似,害怕被我当成子衿的替身,所以一怒之下选择了嫁给九叔来跟我怄气?”
云初微笑意深深,“你想得可真多,我当然是因为皇上赐婚才会嫁到宣国公府的。”
不等苏璃张口,她接着道:“只不过我似乎从来没对你提起过,我和九爷其实很早就认识了,他凯旋归来的时候,我们在乡下碰的面,那个时候就开始定的情,所以我会嫁给九爷,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我是为了他才会来的京城。”
苏璃一震,“你说什么!”
云初微把腰间的紫玉雕云玲珑佩取下来拿在手中晃了晃,“这个,就是他当初给我的定情信物,你既然是苏府的人,想必也认得此物的。”
认得,他当然认得,这是静瑶太夫人传给儿媳的玉佩。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九叔会认识她在先?
既然云初微是为了九叔才来的京城,那么自己遇见的那一位,到底是谁?
“该说的话,我已经都说完了。”云初微直接下逐客令,“你若没什么事,就请回吧!”
“你真的不是晓晓?”苏璃还是不死心。
“我叫云初微,是你的,九婶娘。”
好似一柄淬了毒的钢刀刺进跳动的心脏,苏璃面如死灰,慢慢站起来挪步出去。
这几天的确消瘦不少,往日的衣袍穿在身上都显得蓬松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这一回,他是真的死心了。
苏璃走后,云初微就带着梅子和白檀两个去了街上。
成了婚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再像做姑娘时候那样被束之闺阁,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如今的她可以随意上街,更不用担心容貌被谁给看了去,所以帷帽也用不到了。
路过通济街,站在苏璃花钱买的那间铺子对面,云初微暗暗合计着。
铺子已经完全装潢好,可事态发展成这样,为了不让苏璃再来纠缠,她往后断然不能再出现在这间铺子里了,至于把铺子转让给别人?这是不可能的,她不出面,也照样有的是办法聘请一个值得信赖的掌柜来帮她打理好一切。
“姑娘,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梅子走过来,“奴婢听说,铺子装潢得可漂亮了。”
云初微摇摇头,“为了避免沾惹麻烦,还是不要去了。”
苏璃是个很难摆脱的人,这段时间又为“云晓”的失踪发了疯,他一定在这附近安插了眼线,自己若是贸然去那间铺子让他晓得了,那个人少不得又是一番纠缠。
云初微很怕麻烦,平素做事,能干净利落,她绝不拖泥带水。
没再继续逗留,云初微带着梅子去了娘家陪嫁过来的铺子上转了两圈,与各铺掌柜和长工打了个照面,又顺便翻了翻账簿,这才打算回府。
路过碧玉妆的时候,掌柜的看到了云初微,客气地将她请了进去。
“可是少东家有话要你转告我?”云初微问。
掌柜的摇摇头,“夫人,是新品头油上市了,小的见到您碰巧路过,就想着请您进来坐坐,顺便拿几罐回去试试。”
云初微了然,“好。”
掌柜的很快取来了两个密封好的小陶罐摆在云初微跟前,解释道:“因为是新品,少东家没敢大量上市,这是首批,刚来几天。”
云初微问:“销量如何?”
掌柜的皱皱眉,“目前还没有什么过分显著的绩效,到底是新品,敢于尝试的人少,恐怕还得再观察一段时日。”
这个回答,云初微一点都不意外,毕竟第一次上市,数量少,买的人再少的话,口碑就散不出去。
“有没有顾客回来反馈?”
“有。”掌柜的答:“但是数量很少。”
“她们都说什么?”
“效果倒是比胡麻油制出来的头油好,但是也没好太多,总体来说,差不多。”
云初微眉头深锁,打开面前的其中一个陶罐,用手轻轻煽动里面的气味,嗅了嗅。
掌柜的紧张问,“夫人,可是质量出现了问题?”
云初微嗅完以后,重新把陶罐盖上,摇摇头,“倒不是质量的问题,而是配方和用法的问题。”
掌柜的坐下来,认真听着。
云初微道:“现在你手上的这些头油,都是按照你们以前的那些配方来做的,只是把胡麻油换成了茶油,对吧?”
掌柜的点点头。
“那这就对了。”云初微道:“既然主原料都换了,配方自然也不能再用原来的,我曾给了少东家一个新配方,想来新配方的那一批货还没来,我暂时就不点评手里的成品了,等那一批来了再说。”
掌柜的恍然大悟,“难怪少东家对这批新货并不怎么关注,原来这些并不能成为真正的‘上市新品’。”
所谓“新品”,自然是要改头换面,不光是主原料,连其他的配方也得改,否则根本难以突显茶油的轻清特效。
“还有。”云初微又强调,“这款头油,在用之前最好能用热气熏蒸一下,否则出来的效果与胡麻油的效果没什么区别。”
掌柜的马上取来小册子一一记下,满面欣喜,“小的还一直纳闷,少东家出人出力从江南收购了最好的茶子回来,结果成效竟然不尽人意,原来症结在这里。”
“嗯。”云初微颔首,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下回少东家再来的时候,麻烦你把我刚才说的这些转告他。”
“会的,会的。”掌柜的腰又弯下去几分,一脸的恭谨。
——
云初微回到宣国公府的时候,简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自家用来接待客人的院子里,正在上演着一场“盛宴”。
大皇子赫连洵,二皇子赫连缙,三皇子赫连钰,六皇子赫连睿,四兄弟两两对坐用席,中间铺了锦毯,锦毯上,貌美的舞姬扭动着不盈一握的腰肢,尽可能地把身上的妩媚都给散出来,好似要勾走其中一位的魂儿似的。
云初微一刹回神,问梅子,“咱们回错家了?”
梅子很肯定地道:“姑娘,这就是宣国公府呢!”
云初微面皮抽了抽。
对,这是宣国公府,赫连缙却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了,闲适随意得很,招待几位皇子的兰生酒,那是苏晏辛辛苦苦酿出来的,整个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家手艺来。
云初微感觉到自己头顶在冒烟。
她和苏晏都没舍得多喝的酒,竟让这几个纨绔子弟搬来牛饮了。
最重要的是,这里是她家!
这四兄弟反客为主简直不要太理所当然。
“呵呵……”云初微走上前去,一一给几位殿下见礼。
大皇子瞧着云初微的容颜,怔了怔,“你就是青鸾夫人?”
这般好颜色,为何从前没得见过?想想还有些不甘心,真是白白便宜宣国公了。
云初微点点头,“正是臣妇。”
六皇子赫连睿抬起头来,“哦,是青鸾夫人啊,坐,快请坐,别客气。”
云初微笑眯眯地回望着他,我这个主人都知道客气一下,你们兄弟四个倒是挺不客气的。
赫连睿被她盯得头皮发麻,忙讪笑两声,转了个话题,指着台上腰肢款摆的舞姬,“这是我大哥从教坊司找来的,好看吧?”
云初微扫了那些舞姬一眼,很给面子地点了下头,“好看。”
得亏不是苏晏养的,否则他怕是皮痒了。
大皇子赫连洵闻声笑道:“这些舞姬不过都是庸脂俗粉罢了,哪比得上青鸾夫人的倾城之姿?”
“大殿下谬赞。”云初微并不想与这些人过多攀谈,一个个都是肚腹中装满算计的主儿,跟这些人打交道,每句话都得忖度拿捏准了才能吐露出来,否则稍有不慎就会被人抓住把柄。
尤其是苏晏在朝中根本就不站派系,她此番就更得留心回答这些皇子的话了,既不能让人误会苏晏有意站哪边,又不能得罪他们中的任何一位。
果然“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是没说错的,这还不是君,只是君王的儿子,就能让人倍感压力。
赫连钰和赫连缙坐在对面,两人的席位相邻。
赫连钰端起酒杯,面上带着温润的笑,朝赫连缙一敬,“我先干为敬,恭贺二皇兄重返京城。”
赫连缙歪歪斜斜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撑着脑袋,面对赫连钰的讨好,分毫不为所动。
赫连钰是个很有耐心的人,“难得回京,二皇兄怎么好像不大开心的样子?”
赫连缙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语气一如既往地闲适懒散,“刺眼的看多了,心情不美。”
对面赫连洵听到这话,脸色变了变,忙暗中示意舞姬们退下去。
混世魔王的秉性,他们几个是再清楚不过的,若他再不知趣地让舞姬们继续在赫连缙跟前跳舞,一会儿就该上演“混世魔王的特殊恩宠”了。
这些舞姬要真落在赫连缙手里,那绝对是死无全尸的下场。
眼下是在宣国公府上,若真见了血腥传到了父皇耳朵里,他这个请舞姬的人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眼见着舞姬们都走了,赫连睿兴趣缺缺,埋怨赫连洵,“大哥,我看得正起劲呢,你怎么把人给弄走了?”
赫连洵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看过来,“不过就是区区几个舞姬嘛,都是些寻常货色,上不得台面,碍眼得很,倒是六弟,听闻你外祖父家养着一批青葱水嫩的,个个儿花容月貌,不如由你做东,去请来给我们哥儿几个欣赏欣赏?”
赫连睿面色一沉。
他母妃乃是位列四妃之一的冯德妃。
冯德妃出自冯家二房,也就是苏老太太冯氏的二哥这一房。
自从冯氏的父亲冯左相致仕以后,冯家一直走的都是下坡路,唯有冯氏的二哥冯宗混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但也是早几年就致仕留家养老了。
大概是年轻时候处处被正妻管束拘了性子,如今正妻入土了,冯宗便肆无忌惮起来,包戏子养舞姬成了家常便饭。
这事儿成了后宫那群女人的笑柄,每每拿来挖苦冯德妃。
冯德妃不是没劝过,可他爹不听,说人生苦短,若不及时行乐,待麻衣裹身,棺木一盖,此生便算完了,白来一遭。
冯德妃背地里偷偷哭了多少,冯宗自然看不见,他每天都抱着等死的心态流连于美色,过得一天算一天。
冯德妃之所以还能撑得起现在的体面,得益于她还有个被封了诰命的小姑母,苏老太太。
而苏家的日益壮阔,又与出了个封疆大吏苏晏有着直接的关系。
简单来说,冯德妃的荣与损,全依附于宣国公苏晏。
所以算起来,赫连睿对自己这位能力出众的庶出表舅是很有好感的。
当下听到赫连洵用外祖的风流艳事来刺他,他恼了片刻,忽然笑了,“我倒是想请,奈何国公府的主人,我那位表舅不大喜欢热闹,若让他晓得我不打招呼就反客为主把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庸脂俗粉往府里领,他会不高兴的。”
既狠狠打了赫连洵的脸,又把自个儿说得跟苏晏多亲近似的。
赫连洵脸色很不好看,连灌了几杯酒。
得意什么?外祖家不行,还不是得靠着姑祖母家,宣国公素来保持中立,难道还能助你越过对面那位阴晴不定的混世魔王和呼声最高的皇贵妃养子直接稳坐东宫?简直异想天开!
云初微安静地吃着菜,把各位皇子的神情尽数纳入眼底,对这四人的性子也有了大致的了解。
大皇子赫连洵圆滑。
二皇子赫连缙乖张。
三皇子赫连钰腹黑。
六皇子赫连睿精明。
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酒过三巡,赫连钰看了过来,“青鸾夫人,国公爷还没回吗?”
云初微点点头,“听闻骆二公子明早出征,九爷去给他指点战场策略了。”
问者无意,听者有心。
赫连钰的确没有借赫连缙的势打压对面这二位的心思,但这话落在赫连洵和赫连睿的耳朵里,就不是这么个简单意思了。
听听,明早出征去西南的是二皇子外祖家的人,这一仗要是大获全胜,守仁伯府的门楣就能贴上一层金,骆皇后会更得帝宠,说不准嘴一松直接让混世魔王登上储君大位,这么一算,还有其他几位什么事儿?
毫无疑问,赫连钰一句无心的问话,成功让赫连洵与赫连睿加深了对赫连缙的恨意。
赫连钰也是看了二人脸色才反应过来的,不过这种效果,他乐见其成。
身为皇子,尤其是参与夺嫡的皇子,说话句句带陷阱这种事儿,赫连缙已经习惯了,他懒散靠在椅背上的姿势不变,眼一斜,看向赫连钰,“听闻前不久,三弟请黄首辅吃了顿饭,不知点的是哪家的菜,还合不合胃口?”
赫连钰私底下请黄首辅吃饭这件事,虽然有云雪瑶从中搭桥引线,但也是秘密进行的,赫连洵与赫连睿都不晓得,赫连钰实在不明白赫连缙哪里得来的消息,难道说这个混世魔王这么些年在外面其实并非一事无成,而是想办法在他们几位身边都安插了眼线?
眉头一皱,赫连钰道:“二哥远在京城外,消息倒是挺灵通。”
赫连缙不置可否。
早就活过了那一世,也尝试过坐上龙椅君临天下的滋味,这些小事,他不用在赫连钰身边安插眼线也能知道。
赫连洵、赫连睿二人齐齐望过来,目光往赫连钰身上落。
赫连钰不疾不徐地解释,“作为学生,向老师请教些不懂的问题,再正常不过。”
黄首辅学识渊博,所有的皇子都算得上是他的学生,赫连钰这么说,是没什么毛病的。
赫连缙眼神似笑非笑,“请教什么?屠龙大计么?”
话音一落,其余三个全都变了脸色。
何为屠龙?弑君也。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赫连缙说来却如同简单一句问候,面不改色,平静如常。
赫连钰僵了僵,表情都有些不自在,“二哥这么些年在外头潇洒惯了,说话也如此随性,实在让人艳羡。”
赫连缙莞尔,“你若喜欢,也可以随便说。”
赫连钰笑容逐渐凝冻。
敢整天把“弑君”二字挂在嘴边的,古往今来怕也就这么一位了。
这就是混世魔王和普通皇子的区别。
混世魔王在永隆帝跟前顶嘴,顶多是讨顿骂最后被他老子一脚踹出御乾宫回去反省思过,若是换了底下这几位,胆敢御前顶嘴?得,洗干净脖子等着吧!一个弄不好,连母族也要遭殃。
这几位每走一步都得向前看十步,如履薄冰,混世魔王却完全不用如此,他想一出是一出,想到哪做到哪,横竖去御乾宫挨骂已经是每天的必修课,对他来讲都没差。
生在皇宫大院里的龙子们,哪个不想既权掌天下又活得潇洒恣意?
然而自古权利和自由往往不对等。
他们宵旰攻苦的时候,混世魔王不是被骂就是正在去往被骂的路上。
整个皇宫,出身高贵又活得这样随性的,仅此一位。
所以,其他几位恨他不是没有道理的,与其说恨,倒不如说,嫉妒。
云初微很头疼,这几位祖宗左不走右不走,说句话还夹枪带棒,智力稍微跟不上的,直接听不懂,不过是短短两盏茶的功夫,这四位像是经历了一场不见血却招招毒的战场厮杀。
毫无疑问,赫连缙成了最后的赢家。
不过这些都不是云初微想关注的,她一直在心中祈祷苏晏快些回来应付这帮人,她一个女流之辈,跟他们完全没有共同话题,再者,她只是个臣妇,总不能插嘴去议论皇子吧?
然而,她的愿望落空了,苏晏今天去的时间很久,国公府这边的宴会也僵持了很久。
就在云初微坐不住想撵人的时候,赫连钰当先站了起来,“多谢青鸾夫人的款待,本皇子这就告辞了。”
“呵呵呵……”云初微客气一笑,“今儿是二殿下做东,三殿下不必谢臣妇,要谢,也该谢过二殿下。”
嘴上如是说,肉却疼。
她刚才趁着他们打嘴仗的时候百无聊赖地数了数,赫连缙这厮一连搬了苏晏四坛兰生酒。
四坛啊!
酒窖里总的也就只有五坛而已,听萧忌说,这酒是苏晏去年出征前酿的,总共十坛。
上一回苏晏贿赂岳丈去了一坛,纳征下聘的时候去了两坛,回门那天又去了两坛,便只剩下五坛了,今儿被赫连缙一连抬了四坛,还每坛都打开过,却又不喝完,云初微恨得牙根直痒痒。
开过封的酒若是不喝完,用不了多久就能醒,再放回去也无用。
终于送走了三位祖宗,云初微马上着人来收拾院里的杯盘狼藉。
“二殿下。”见赫连缙还坐着不动,云初微走过去。
“嗯?”
“这些酒……”她指了指四个席位上的酒坛。
“味道不错。”赫连缙瞄了一眼,又瘫回去斜靠着,那懒虫上身的模样,简直让人无可奈何。
云初微假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臣妇的意思是,这四坛酒,一百两银子一坛。”
虽然知道苏晏这酒独一无二,但开千金一坛的价码未免太过夸张,不过话说回来,劳务费还是要收一收的。
苏晏生性淡漠,难得刚好就有这么一项爱好,足以见得酿这几坛酒倾注了他大量的心血,岂有就这么送人的道理?
赫连缙一愣,显然没想到云初微会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很缺钱?”
“不缺。”云初微一脸的认真,“不过,钱是个好东西,这世上不会有人嫌多的,宣国公府地儿大,容纳二殿下的四百两银子,绰绰有余。”
伶牙俐齿。
赫连缙斜挑起半边唇角,这个女人,果然跟前世一样,一点都没变。
也难怪宣国公后来会为她付出那么多,简直是捧在手心里不要命地宠。
长得美的女人,容易让男人一见倾心。
冰雪聪明的女人,容易让男人刮目相看。
性子高冷的女人,容易挑起男人的征服欲。
很显然,面前这位集三者于一身的女人,既让苏晏刮目相看一见倾心,还成功挑起了苏晏的征服欲。
二十二年来不近女色的国公爷,就这么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一个只想因为钱和权与他协议成婚的女人。
有的时候,他发现这个女人和他的菡儿还真有些像,同样倔强到让人爱而生恨。
不过不同的是,菡儿比她柔婉些。
“要钱没有。”赫连缙很直接,两手一摊,“我少时在皇宫被骂习惯了,要不,你也骂我几句得了,就当抵了这四坛酒钱。”
“暂时没有钱,可以欠着。”
云初微丝毫不客气,马上找来笔墨,提笔唰唰写下欠条递到赫连缙跟前,挑挑眉,“骂二殿下,我还得费精力费口水,不值当,还是欠条来得实在。”
赫连缙不接,也不打算签,“这样吧,我跟你打个赌,如果这个赌注我赢了,那么我欠你的四百两一笔勾销,若是输了,我双倍还给你,如何?”
云初微有几分兴趣,“赌什么?”
赫连缙道:“我赌,两个月以后,宣国公会受一次重伤,险些没命。”
云初微皱眉,“你这算什么打赌,分明是诅咒!再说了,万一你为了赢得赌注,私底下派人刺杀他,那我岂不是赔了银两又赔夫君?”
“当然不可能是我刺杀他。”赫连缙道:“本皇子还懒得刺杀他。”
“那你凭什么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因为,本皇子会算命。”他抬手遮眼,从指缝间看天上的太阳,有些刺,又缓缓闭上眼睛。
云初微不想跟他胡扯,拂袖回了燕归阁,从竹篮里拿起针线想继续绣制给静瑶太夫人的行头,却有些心绪不宁。
云初微走了以后,赫连缙伸手捞起一旁的酒坛灌了一大口。
苏晏啊苏晏,我帮了你这么大个忙,能否让美人提前警觉到危机提前爱上你,就得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到时候可要撑住别死啊!
——
苏晏一直没回来,云初微绣了一晚上,眼睛酸涩得厉害,在梅子和白檀的劝止下终于停手去沐浴,又等了将近一炷香的时辰,苏晏还是没回来。
云初微眼皮打架,实在撑不住,不知不觉躺在小榻上就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将一条毛茸茸的毯子盖在了她身上,又轻轻在她额头上吻了吻。
可她实在睁不开眼来看。
又过了一会,有人把她连同绒毯一起抱到了床上,这次又轻轻吻了吻她的唇,之后就没了动静。
云初微沉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见到自己躺在拔步床上。
她分明记得昨夜自己睡在外间的小榻上等苏晏的,何时进来的呢?
听到云初微起床的声音,梅子马上推门进来。
云初微往镜台前一坐,问:“九爷昨天晚上回来过吗?”
“姑爷回来的时候,已经子时过了。”梅子道:“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出的门,又吩咐奴婢们不许打扰姑娘,怕扰了您的清梦。”
“也对,骆二公子今天出征。”云初微后知后觉,“他这几日是比较辛苦的。”
午时,云初微没等到苏晏回来吃饭,却等来了东阳侯府传话的小厮。
小厮的意思是,云冲后天一早启程北上,在走之前,想和女儿一聚,所以希望云初微能抽出时间归宁一趟。
云冲要走,云初微自然是要去送送的。
吃了午饭,她让人备了马车和礼品,一个人坐上回了东阳侯府。
刚一跨进内院,云初微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轻声问范氏跟前的大丫头秋燕。
秋燕小声说:“是老太太。”
云初微心思一动,“老太太怎么了?”
秋燕道:“大老爷有意把老太太送回祖籍养老,老太太不同意,闹了一早上,把沁芳园里的丫鬟婆子教训了一通,还没够,又让人把三位太太传过去,这会子都还没放出来呢!”
“她又想闹什么幺蛾子?”云初微眉头紧锁。
让那老太婆回祖籍养老的确是个很不错的主意,只不过云冲大概没料到他老娘性子会跟倔驴似的,一犯起犟来,谁都拿她没法。
秋燕摇头,“奴婢也不晓得。”
云初微来到沁芳园。
正厅里气氛冷冻如凝霜,让人不自觉地打起哆嗦来。
云初微扫了一眼齐齐跪在老太太跟前的三位太太,突然笑了,“哟,老太太早不立威晚不立威,怎么偏生选在我归宁回来这时候立威了?这是要树规矩给谁看么?”
云老太太脸色难看,瞪着云初微,“你怎么来了?”
云初微道:“我出嫁的时候,老太太没告诉我以后不可以再踏进这道门呢!”
云老太太眸光狰狞。
云初微无视她,走过去把范氏扶起来,“太太每天忙里忙外,要操心府上的姑娘学业如何,其他各项技艺可有退步,还得处理各房各院管事妈妈汇报来的家务琐事,本来就累,再这么一跪,把身子跪垮了,谁来帮你分担这些?”
范氏忍俊不禁,却不敢笑,忙抬袖捂着嘴巴作掩饰。
云初微此举算是直接挑衅云老太太在这个家的权威了。
她大怒,“云初微,你既然已经嫁出去,这边的事就轮不到你插手,不问清楚根由就指桑骂槐,当了几天国公夫人,你长能耐了是吧?”
云初微站直身子,对上云老太太阴沉的脸色,唇角慢慢溢出一抹笑,“老太太说错了,我会当一辈子的国公夫人,我才十五岁,还年轻,有的是时间长能耐,怕只怕,老太太将来没机会睁大眼睛瞧清楚我是怎么一点一点长能耐的。”
这种话,比直接诅咒老太太早死还让人呕血。
老太太怒极,“反了!”
所有人都说宣国公克妻,可她怎么都没想到云初微这个小贱人嫁过去以后不但没有被克死,还一天比一天活得滋润,如今后台硬了,胆敢跑到娘家来挑衅她这个当家人了!
云初微挑眉,“听说我爹要把老太太送回祖籍养老,原本我是打算来劝劝我爹的,但刚一进门就被老太太这么指着鼻子骂,我突然觉得,让老太太回祖籍养老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免得老太太继续待在侯府,隔三差五就被我们这些不听话的小辈气得鼻孔冒烟。
人上了一定年纪,是不能轻易动怒的,否则怒一次就减几天寿命,像老太太这样一天要发十回八回火的更是要不得,您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云老太太气得浑身哆嗦,那副模样,简直要生吃了云初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