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八月月末。
东厂,校练场——
顾云汐正身立在瞭望台的华盖下面,看台下的番队将士们挥汗如雨。
今天是东厂每年一次军演练,声势最为壮观。东厂督主冷青堂换了崭新的湛青提督服,很早就登上高耸的瞭望台,落座最前位的太师椅上,身后是掌刑千户程万里、近侍萧小慎、顾云汐和一众厂役。
今天的瞭望台上多了三个新面孔,这几人正是永宁宫的掌事公公明澜和他带来的两个侍卫。
西厂正在筹建中,明澜即将任西厂督主。可他本是内侍监出身,武功不精,却得了万贵妃授命,借这次东厂大操演前来观摩。一是学习统军经验,二是更加鲜为人知的目的,即打探东厂实力的虚实。
随明澜而来的两个侍卫此刻分别站在明澜座椅的两侧,观身形架势和精气神都是大内武功中上的高手,而年龄均不过二十,一个容貌娟秀不亚于女子、一个玉树临风、潇洒倜傥。
顾云汐向那两人脸上、身上瞥了几眼,暗想:
这明公公的爱好也算奇特了,自身长相妖娆不说,在选人、用人方面也是极挑剔的。观这两个近侍便可见有关他的传闻不虚,他果然最喜欢接触肤色白净、五官端正的年轻男子。
瞭望台下,演练已至高潮。
场内入眼之处无不旌旗招展,玄、紫两色旗帜上尽绣满肃然的楷金大字:
司礼监、御用钦差效命、提督东缉事厂。
鼓角齐鸣不止,十番方队轮流上阵,千骑万乘穿梭往复,嘹亮的喊号撼动得瞭望台阵阵颤抖。
紧盯场上人欢马鸣的势头,明澜的眼底浮出一丝精色。
这就是东厂的真正实力?倘若没有做虚隐瞒,这样一只铁甲的力量,确实不能小觑啊……
冷青堂外表不动声色,眼角余光已然捕捉到明澜脸上种种细微的表情变化。
那等奸佞小人在动什么脑子,自然逃不过他的法眼。
冷青堂自始至终都比任何人都清楚,朝廷一旦动了成立西厂的念头,今后无论东厂如何行事,都再难确取得皇上的绝对信任。就像今天,委派明澜过来打探虚实,与其操练时作假故意隐瞒实力,倒不如来个倾巢而出,从声势上震住明澜,让他找不到有的放矢的因由。
时辰已至正午。深秋时节,这时的日晒最为毒烈,校卫厂方圆百里都是无遮无拦的黄土平地,火辣辣的日头投下来,空场上的人就像在铁板上炙烤的肉难躲难遮,热汗滚滚,没有一丝风动的空气中弥漫着燥热的尘土与汗腻味道。
顾云汐长这么大就没在这种近乎苛刻的环境里站那么久。如今这一上午过,她早就口干舌燥,浑身汗水沾着沙尘,总是别样的不爽。
幸亏头顶上是浑圆的华盖,她想,如果是向台下的番卫们那样站在校厂的大太阳下面,估计不到半个时辰她先要昏倒了。
再看斜前方的督主冷青堂,那笔挺的坐姿似乎是经过长期的专门训练养就的习惯无法改除,整个人落坐在太师椅上,硕高的身形就如山峭绝崖般的挺拔、朗峻。
光向他的背影看一眼,就会莫名的怦然心动,随之心底荡漾出点点的幸福与好感。
一阵浪潮般的暑燥气息扑面而来,袭着幽幽的冷香,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独特的香气。
顾云汐静静的嗅着那股香气,眼睛俱被那方湛青色的身影占据。这一刻的她不再感觉燥热难耐。看来,只要是督主在的地方,再苦对她而言也是鲜花胜地,可以耐性子待得住。
明澜的座椅在冷青堂的旁边,他两人中间隔了张专供茶水的小角案。
明澜年岁不大,却早早习惯了皇宫之中养尊处优的生活,哪里受得住暴在黄土遍地的空场里许多时辰。尽管头顶上方有华盖护着,他还是拽出香喷喷的帕子,频频的擦脸、捂鼻子。
十番队演练结束了,冷青堂侧头看看一脸怂样的明澜,尽管心里满是鄙夷,面上却不能带出丁点的情绪,和颜含笑问道:
“明督主,您觉得东厂这群队伍,还拿得出去吗?”
听到自己被唤作“督主”,明澜欣喜若狂,可外表总不能太失态。他极力克制内心膨胀的疯狂欲望,虚伪的挑起兰花指头连连摆手:
“哎,冷督主,奴才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虽说这西厂早晚都要建起来,谁能领提督一职,还得咱们万岁爷说了算不是?搁我说,这东厂能有今天的势头,那还得说是冷督主您统领有方啊!”
刚在冷青堂面前竖了个拇指,明澜身后背悬宝剑、面如冠玉的近侍上前两步,向冷青堂拱手施礼:
“听闻冷督主也是用剑的高手,不才秦钟,想在此地向冷督主讨教几招!”
“秦钟,放肆!”
未等冷青堂说话,明澜猝然脸色变厉,转头对下属喝叱一声。随后又换了陪笑的模样对冷青堂道:
“冷督主莫怪,这小子是个粗人,不懂规矩冒犯了督主,还望督主见谅。”
冷青堂神情浅淡的勾唇:“无妨。”
萧小慎看出对方似乎有意找茬,忿忿的抱了拳:
“在下四品带刀侍卫萧小慎,愿以绣春刀对小兄弟的宝剑,咱俩校厂上去过两招如何?!”
“切!”那品貌出众的侍卫傲然挑了挑眉,仰头道:
“这刀和剑一个糙一个雅,根本不可相提并论,有什么好比的?”
“你!”萧小慎抬手指住他,气得两个鼻孔都翻起来。
“且慢!”
立在秦钟旁边的男孩五官娟秀,腰间却别了两柄寒光灿灿的大锤。扬眉向冷青堂瞧了一眼,他将精光毕露的目光转向他的身后,翘唇笑意诡谲:
“听闻冷督主最近收了一个高徒,不知这位兄弟惯用哪家兵器,可否与我等切磋一下?”
“……”
顾云汐被对方别有用心的阴厉目光盯得浑身发紧。她哪里会用什么兵器,就连兵器的分类,各叫什么名字都知之甚少。
明澜转头,勾眼盯住局促不安的她看,笑得花枝乱颤:
“云官儿,你跟了这么好的师傅一定是学到不少武功吧?实在叫我两个手下羡慕得很,我代他俩说个人情,你就过去赐教一二,可否?”
“……”
顾云汐傻了眼,明公公嘴上说的太好听了,可仔细揣摩他的每句话,根本没有给她留任何拒绝的余地。
看来,今天自己铁定了要出丑了!怎么办——
顾云汐急得通身冒汗,偷看冷青堂一眼,他那里背影依旧,坐在太师椅上不摇不动。又转眸望望程万里和萧小慎,两人也是干站着不吭声,脸色阴沉紧绷。督主不发话,他们也不敢贸然多言。
“怎么?小兄弟难道因为自己是冷督主的徒弟,所以看不起咱们,不想和咱们比试?”
还是那个背剑的小子的声音,见顾云汐面露难色,便换了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
“我,不会武功……”顾云汐窘迫的扁唇,轻喃一句埋了头。
声音虽小,众人却听得真切。使锤的小子立刻面目扭曲,叫嚣着:
“什么?不会武功?这怎么可能!谁不知道能进东厂的人都是百里挑一的能打,不是大内高手就是从千万锦衣卫中厮杀出来的,你又是东厂督主的徒弟,居然在这儿和大伙说自己不会武功?!”
“安宏,不得无礼!”明澜抬眼,含着冷笑漫声道:
“人家那是谦虚,不愿意在人前显露真本事,就你们傻到不知进退!”
这原本就是煽风点火的话,他那两个近侍如何听不出来,登时更增长了三分气焰。直接上来左右包抄将顾云汐夹在中间,喋喋不休道:
“你真是冷督主的徒弟?”
“我们诚心向你讨教,你故意躲躲闪闪就太失礼了吧!”
“……我没有……”
“你不会使锤不会用剑,那马背上骑猎总该会吧?!”
“不会……不会……”
“这怎么可能啊——”
“你到底是怎么进的东厂……”
顾云汐被接连不止的责问逼得难以招架,委屈又羞愧。她红了眼圈,就快要哭出来了。
“云官儿,本督热得紧,赶快去取个脸帕。”
快要绝望的时刻,猛听到督主那边有吩咐。
顾云汐不敢怠慢,快速应了一声,避开身边纠缠不休的两个侍卫。
这时,有小厮两手端了蛟纹吉祥八棱面盆走过来,举到顾云汐眼前。
她立马会意,动作轻巧的拿起搭在面盆上面铜铸的荷叶边缘处的崭新脸帕,浸到盆中温水里涮了几下,抬了手将毛巾拧到半干。
“督主……”
顾云汐手托脸帕走到冷青堂身前,恭恭敬敬的站好。却见他向这边盯过来,默然扬起脸,薄唇轻展间笑意疏扬。
顾云汐意识到这是督主要她服侍他净面——
她哪敢耽搁,急忙又向他迈进一步。
头顶的玄纱高帽已被近侍萧小慎取下来。顾云汐握住脸帕,轻轻覆了冷青堂的额头自上而下,逐一擦过他的额头、鼻梁、嘴唇和两个脸颊。
清朗的面庞经过温水的浸润,如蒙了水汽的暖玉般俊美、剔透。
凛冽入鬓的剑眉下,深邃如潭的凤目自脸帕落下的那刻再次慵慵挑起,一对闪亮的星眸定定落在顾云汐的柔嫩的小脸上,携染着几分喜色。相比其他的宦官,她面前的这副容颜更多了几分挺拔与阳刚之美。
目光在如此近的距离内久久接触,顾云汐已在那对点墨的瞳仁里看到两个倒立的小影,那正是自己神色落魄与惊羞混杂交汇的面容。
她顿时浑身微怔,惶然的降低了视线。无以名状的复杂感觉使她面色泛红,心跳一再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