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厂一行人在寺庙正殿外停了脚步。
明澜命暗卫在此等候,让秦钟提着灯笼引他向前又走近一些。
殿外,他已经看到了那抹被昏黄摇摆的烛光包围着的纤纤身影。
她就站在殿内正中央的位置,背对明澜,面向神殿前方残缺不的巨大佛陀神像。
与下午见面时的装扮不同,她此刻穿了一身大红金丝牡丹花长袖褙子,身下是条大红烟纱百褶裙,不盈一握的细腰上系五色如意丝绦,头上绾了高高的望仙髻,髻旁插了上午戴的双枝金步摇。
这身妖艳的红色尤似炽热夺目的烈焰,让明澜立刻想到了来时路上见到的木莲花,在一望无际的空旷、安寂的漆黑夜幕覆盖下,它们那足以点亮半边天际的色彩既醒目却也诡秘,叫人一眼望去便毫无来由的阵阵惊悚。
愣愣注视着顾云汐火红邪异的背影,明澜突然内心紧提。
这一刻的他,眼里看着她,心中竟无可控制的想到了民间传说中最凶最戾的……红衣女鬼!
又一记猛烈的寒战,明澜把细长的颈子向大氅上钉着五色碧玺珠的交领里面缩了两缩。一张嘴,一股沁凉的白烟从口腔内喷出来。
汗毛乍起,从未有过的不安不祥感觉笼罩了他的周身。
“云官儿……”
试探着对殿内火色诡异的身影呼唤一下,他的声音孱孱弱弱。
她没应声,也不回头,依然纹丝不动的站在他的视野最前面,保持着最初他所见到的姿势,就好像……被看不见的力量定了身!
豆大的汗珠顺着明澜的脸颊流下,牙齿不住打颤。
哐!哐——
寺庙的钟声徒然从某处敲响,凝重而幽远的回声于夜色中久久传荡,音色在诡异的静夜中尤显清晰。伴随钟鸣,又有成群结队的夜鸟从庙宇上空向四面八方飞出去,振翅磔磔。
明澜险些吓破了胆,浑身上下栗抖不止,呼吸急促。
荒无人烟的寺庙,这个时辰里哪来的钟声——
极致胆寒最终招致无名火起,明澜开始怨恨起与他约定到此处的云官儿,甚至怀疑这些惊悚恐怖的场面乃是她故弄玄虚,一手搞出来的鬼!
“秦……秦钟,带人进去给我拿下她——”明澜抬手直指顾云汐的背影,满面怒容。
背后没有动静。
明澜诧异的转回身,却见院子里的歪脖子柏树上不知何时挂了只恐怖巨大的蛛网,随他而来的侍卫被缠在了蛛网上,五官扭曲,生死未卜,似乎在昏死之前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事情……
明澜只觉头皮发麻,再一转身,寺庙的正殿里已是绿光冲天。
方才还燃着橙黄的烛火此时变得幽绿妖异,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鬼火。就在这片恐怖的光亮包围中,顾云汐终于缓缓扭过头来。
“明、督、主……”
拖长的呼唤声音凄凄惨惨,听起来仿佛是地狱亡灵在抽泣。
“哇——”
明澜只瞥见顾云汐半张惨绿的脸便被吓得三魂丢了两个半,声嘶力竭的嚎叫一声,拔腿就想往回跑。
这时的后路已被重重迷雾阻断。四肢颓然一软,明澜倒地不支,身再没有丁点动弹的力气,只得眼睁睁的等待弥散起伏的浓雾慢慢吞噬了他的身体。
“救命!救……”
明澜张嘴大喊,胸口却是憋闷到无法喘息,视野中的景物都在不断融化,变得模糊……
冷青堂从正殿里面破败的佛陀神像背后闪出来,一身利落的黑色劲服,墨发飘逸。
飞身跳下香案,他诡笑着走到顾云汐身边,背手挺立。
“督主,明公公到底看到什么了,居然自己把自己吓成这样?!”
顾云汐向昏倒在殿外台阶上的明澜走近些,弯腰细看,好生纳闷。
冷青堂直视过去,蔑笑着侃侃解释:
“我在你做璇花酥的糖霜里面掺了‘七魄散’。这种药沫单服的话本无毒性,本是种安神的补药,但它最忌木莲花粉。人一旦服下七窍散后再吸入木莲花粉,势必产生强烈的幻觉。而来北郊的路上,明澜必然要经过一片木莲树林。下午,我让你刻意对他暗示清风寺有鬼的传闻,这才令他产生了恐怖的幻觉。”
“那他不会被吓死吧?”顾云汐听得花容失色,逐以手捂住了胸口。
冷青堂不以为然:
“不会,他和他的人昏倒只是中了我们的迷烟,两个时辰之后就会醒过来。我们几个没事,是因为晚上出来之前已经服过解药了。”
顾云汐恍然大悟。
难怪换装出发前督主硬灌了她一杯热茶,原来早在里面放了克制迷烟的解药。顾云汐向督主脸上望了一眼,随即咬了下唇,脸色郁郁的垂了眸。
就算心里对他有太多的好感,可他事先不说明就悄悄往她做的糕点里面下药的事情,总是让她想想就感觉不太舒服。
两手拢在袖口里面,她有些苦涩的小声嘀咕:
“督主,您给明公公下药……做这事,为何不先和我说明……”
冷青堂表情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有此种反应。很不自然的笑笑,他向她凑近,柔声哄着:
“若事先告诉你,总担心你会害怕。下回……下回再有这种事,我一定会先和你商量,好不好?”
刚想将她揽进怀里,萧小慎和袁浅迈步进了正殿。上台阶时,这两人都是抬腿从明澜的身体上直接迈了过去。
萧小慎见到冷青堂就得意的笑道:
“督主,江太医给的七魄散太好使了,直接就把明公公吓趴下了!”
冷青堂点了点头,问十挡头袁浅:
“西厂那些蝼蚁现在如何了?”
“督主放心,睡得妥妥的!”
袁浅晃了晃两手上几个鸡蛋大的银珠子,娃娃脸一笑就有两个深深可爱的酒窝:
“连同下午过来踩点的那些个都被咱们的逍遥果放倒了。您和云丫头上马车吧,这里啊,就交给我们几个吧。”
袁浅手里托的银珠正是灌了足量迷烟的暗器。往地上一摔,表面那层壳子碎裂,里面的烟雾就会散出来。因它外形浑圆光滑,通常被道上的人称为“逍遥果”,一颗足以让十头牛深睡一上午。
“好,回去本督重重有赏!”
冷青堂眼下的心情甚是舒畅,对手下抛了爽朗的一句,拉住顾云汐出了正殿。
院子里,程万里和七挡头蒋雄已经把吊在树上的西厂侍卫挨个放下来,在地上排了一排。蒋雄入东厂以前曾在戏班子里待过,想要搞到一些稀奇古怪的道具并不算难事。
蒋雄笑着向秦钟身上踢了一脚,禀告冷青堂道:
“督主,西厂这群窝囊废里还真有个活生生被咱们吓死的!”
“哦?尸体处理一下!”
“是!”
冷青堂向秦钟五官挪移的面容上扫了一眼,倒没认出他就是当初在东厂里想要和他比剑法的放肆侍卫。
程万里检查秦钟尸体时从他的衣服里面摸出个不大的红布卷,借着月光仔细看,顿时神色大变。
“怎么了?”
千户大人的异状没逃过冷青堂精厉的凤目,他带着顾云汐走向他。
“没事……没事!”
一见顾云汐,程万里更为尴尬,抱着布卷一阵脸红。
冷青堂会意,示意顾云汐先回马车上,独自和千户大人躲到旁边。
“爷,您看后千万别动气,明澜那阉人真不是个东西!”
程万里压低声音,红着老脸对冷青堂说完,将布卷在他眼前展开。
瞬间冷青堂不再说话,清俊无澜的脸上浮出怒不可遏的表情。咬牙瞪向红布上的两样物件,深邃的眼底骤的翻滚起惊涛骇浪。果不其然啊,明澜就是靠这两样腌臜物件,不知在宫里面祸害了多少小太监、小宫女,如今又对云汐动了歪心思——
“随我来!”冷青堂愤恨的吩咐程万里,两人再次回了正殿。
萧小慎、蒋雄和袁浅嬉笑着提了两个恭桶里正要往明澜身上倒,看到自家督主又返了回来,急忙说道:
“督主,此地污秽,您快旁处躲躲吧!”
冷青堂目光阴鸷狠毒,向地上的明澜一甩头,沉声命令部下:“褪了他的衣服。”
“爷,您要怎么做尽可吩咐属下,千万别弄脏了您的手。”
程万里看看督主,狠狠攥紧了手里的红布卷,铁拳上面青筋暴起,也是被布卷子里的两样东西气得不轻。
顾云汐今年不足十六岁,在他眼里就是个半大的孩子,明澜那阉人怎么能想出如此变态的方式对她下黑手——
冷青堂面容紧绷,透着无限戾气的目光直直刺向明澜,杀意森现。
“明澜不是送了云汐菊花耳环吗,想必是个爱花之人……”他阴阴沉沉的缓声说着:“咱们现在就用他带来的家伙……也还他一朵!”
“是!是!”程万里埋头忍俊不禁的应承,差点就笑出声音,内心暗道,自家的督主简直是腹黑手狠,真心伤不起啊,伤不起……
——
顾云汐坐在另一架马车的车辕上等待督主,心里面总有说不出的焦急。
总算看到他和程千户几个安走出清风寺,她高高悬起的一颗心才算归位了。
“丫头,我们回吧!”
一见顾云汐明媚的脸庞,冷青堂心中诸多的愤懑和怨狠顷刻间就消散干净了。飞身上了马车,他对她勾动唇角,笑容愈发温柔。
弯身正要与她同入车舆,听觉敏锐的他骤然直起身形,警惕的皱眉头四下看去。
“督主,怎么了?”顾云汐疑惑。
“没什么,我们走!”
“那……明公公送我的耳环怎么处理?”顾云汐手心里托着那对金耳环,问督主。
冷青堂随口说道:“留着吧!兴许以后用得上!”
顾云汐、督主与程万里共乘,萧小慎与两个挡头在车里换了干净衣服,两辆马车前后绝尘而去。
待东厂人马部撤离后,一道白衣身影自清风寺正殿的屋脊上轻飘飘的飞落,双脚沾地时没有一丝一毫的响动。
轻功绝佳!
他正是在抱月楼里与东厂的人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公子——
放眼向马车驶离的方向望,他抿唇轻笑,自言自语道:
“那姑娘真是有趣!确实是人在哪儿,哪儿就乱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