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安回宫未见到顾云瑶,百思不解之时,屠暮雪一身粉裙迈入正殿。
“咦,赵公公,您才下夜值怎没去歇着?”
女孩笑颜清甜,边对他说边抖着手上的水珠。
那两只小小的手掌细腻精巧,经清水浸润,十指分外凝白惹眼。
赵安瞬间凝眸惊心,沉寂的面颊上神情微绷。
刚刚与东厂的“屠侍卫”见过,眼下赵安心知肚明,面前的女孩根本不是顾云汐。
怪不得那时第一次见她,自己心里便有种异样疏离之感,偏偏那种如见亲人的热忱与温暖,只有每每对着东厂的“屠侍卫”才能清楚的感觉到。
今日茶楼一会,可算解开了赵安心底沉淀许久的迷云了!
“赵公公,奴婢看您两眼浮肿湿红,可曾悲伤过?”
女孩忽然凑前一步,目光清明流转,紧盯赵安的双目,探究一句。
她的眼光,真是刁钻至极!
与真云汐相认,提及以往伤心之事,善良的男子免不了一刻黯然撒泪。
“哦,没什么,前两日主子出事,咱家着急上火的落下见风流泪之症状。闲暇时,抓几副败火药吃吃便好。”
赵安拭了拭眼角,表情闪躲。
女孩眉睫眨眨,略略低头半个脸颊沉入一寸阴影之中,神色复杂不明。
因念着小主子曾在茶楼嘱咐他的,眼前为着顾云瑶,他还不能揭穿假云汐的身份,更不能对顾云瑶提起此事,以免适得其反,非但会使她再打击,更糟糕的情况便是节外生枝,被诡计多端的假云汐察觉。
现下赵安要做的事,就是替冷青堂、替东厂监视好这个假云汐的一举一动。
许是察觉到现场气氛沉闷了些,女孩抿嘴轻笑道:
“那成,您快回耳房歇着吧。主子往御花园去了,等会儿便回。”
赵安点着头,眸子低垂,幽深的眸底隐隐透射出寒光,嗓音却是委婉无处不流露着浓浓暖意:
“夕儿,你如今到了咱们景阳宫来算是了却主子一桩心愿了。你该知从小到大,贡院三姐妹之中主子最是疼你。
你是否记得,九岁那年元宵佳节你一人躲起来玩灯笼,结果烧了大半个厨房。
主子怕你受罚,愣说是她所为替你杠下部罪责,结果被顾妈妈好一顿毒打。”
女孩侧耳认真聆听,眸光闪烁不定。容色须臾滞沉,继而舒展开来,潺潺笑得明媚:
“赵公公放心,那件往事夕儿一直记在心里呢,夕儿最知姐姐的好我,到老死的那天也不敢忘怀。今后,夕儿会用一生来守护姐姐,报答姐姐的恩情。”
眸子遁然撑大看着女孩,温润的脸色始终笑靥浅浅,无半分波澜:
“那便好、那便好,你去做事吧。”
“好嘞。”
女孩欢快答应着,步履轻盈的转身走远。
刹那间眸色素冷,赵安神色一变如湖面冰封般的冷厉,牙齿紧咬,玉白的两腮突起清晰的棱弧。
自己刚刚所讲之事纯属子虚乌有,而她,却欣然的认下了。
她这“顾云汐”,果然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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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孝皇帝与钱皇后赶至御花园北侧,未近狄樱亭便见一柏树下人头攒动。
章公公手抖拂尘,尖利的嗓音高高扯起:
“皇上、皇后娘娘驾到&ash;&ash;”
只一刻凌乱,一群人便规为整齐的两列队伍,俯拜低头,异口同声高呼: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璟孝皇帝负手走在仪仗最前端,犀利的目光辗转看看两侧,才是举步冲到树下。
柏树已有些树龄,树干粗壮约三人合抱,枝丫繁密,只是未至夏时树叶寥寥无几。
柏树根粗,几根主须蜿蜒拱出黄土地面一寸。就在根树与黄土交汇之处,那景致甚为壮观:
数以上万的蚂蚁此刻相互挤压翻碾,组成一副奇异的图案。
若站在一定的距离放眼看去,那活动的图案确实像极八个独立黑字:
裕妃闵氏命当有子
瞳孔骤然扩张,帝君完震惊了,怔怔目光对准地上那些个蠕动不止黑点,头脑一时空白。
裕妃落胎已然伤及体脉,太医院众数太医皆判定其再无生育能力。
而蚂蚁于此处聚集成字,莫非是某种预兆不成?
钱皇后站在帝君身侧只觉百般尴尬,衣袖中五指狠握成拳,沉眸促起狭隘的冷光。
这时身后又有内侍通传:
“启禀皇上,裕妃到。”
众人回头见玉辇落下,那体态优雅的人儿妆容清素,几分疑惑几分惊惶细步而来,向帝后殷殷福拜:
“臣妾见过皇上、皇后娘娘。”
“瑶儿快快起来,天色阴沉你如何又跑出景阳宫来,这般任性叫朕如何安心?”
帝君绵软的手掌托住女子手肘请她直起身形,皱眉不免唠叨两句。
顾云瑶眸色氤氲如雾,拢手面带委屈:
“臣妾在宫里听闻御花园天降齐景涉及臣妾,想来近日后宫频频有事发生,臣妾恐怕自身再受牵连故而赶来观看,横竖眼见为实总好过空穴来风。”
“说的极是,”帝君点头赞同,侧身让出一个角度:
“你过来看吧。”
顾云瑶皱眉迈步,向地面看了一眼猛然转身惊叫,跌跌撞撞匐在帝君胸前,声音娇颤:
“皇上,为何会如此?莫非上天知臣妾无法再为华南氏延续血脉,便要降罪于臣妾吗?臣妾好怕!”
“不会、不会的……”
帝君为之生怜,将她轻盈的身躯困在臂弯里,耐心哄劝:
“爱妃不必惶恐,朕先送你回去,待朕差人问明国师便知一切。”
轰隆隆,头顶上空雷声来得及时。湿冷的风携带厚重的水汽,沉沉扑打在每个人的脸上。
帝君对钱皇后道:
“你让大伙散了吧,朕先往景阳宫去。”
“恭送皇上。”钱皇后颔首低眉。
待仪仗远去,女人抬起猩红的眸,眼底恨意森森,越发阴戾。
四象庐里檀香袅袅,俊美冷凛的男子赤膊换过药贴,将火红仙衣缓缓合拢,眉间尽是不屑凉薄的笑意:
“庸人自扰,世上若无外力干预,哪来的天象奇观!”
道童垂手而立,疑惑道:
“若非天意,那无数蚂蚁为何会聚集成字呢?”
庐外雷声震震,接着雨点稀稀落落。
玉玄矶笑弧清冷:
“昔日楚汉相争,刘邦胜而项羽步步败退,最终逃至乌江之时便见大道上有无数蚂蚁集结,显出四字‘项羽必死’。项羽便以为此乃天意,于是拔剑自刎乌江。
殊不知,那正是刘邦的军师张良一招诛心之计。他知项羽落败必走乌江,派人以蜜糖先至江边提字。
所谓的蚂蚁聚集,不过是被蜜糖的香气吸引而来罢了。
看,如今雨水冲刷黄土,过后必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道童听过茅塞顿开,片刻诺诺开口:
“眼下皇上差人问及御花园一事,仙长又该如何应对?”
清淡的眉挑高一度,男子澹笑:
“经落胎劫难那裕妃越活越为明白了,终于懂得主动出击之妙。罢了,有舍有得,此番左不过是她要与东宫争夺七皇子,贫道遂了她的心愿,也对我们有利而无害。虚月,笔墨伺候。”
……
璟孝皇帝与顾云瑶乘辇刚进景阳宫外苑,绵绵雨线便垂了下来。
一粉裙的宫婢迎面跑来,手举油伞:
“主子可算回来了,奴婢为您把伞吧!您的身子可不能淋雨。”
清浅之声戛然而止,她看到女子身边那明黄锦袍的中年男人。
章公公挥动拂尘阻止女孩接近,怒斥一声:
“大胆&ash;&ash;”
女孩惊恐后退,一个哆嗦油伞落到石子路面上,滚出一个满弧。
顾云瑶大惊,急急解释:
“皇上,夕儿只是担心臣妾的身子,并非有意冒犯龙颜。”
“夕儿?就是……从永宁宫出来的夕儿?”
璟孝皇帝转眸打量,见那女孩容颜靓丽,肤光胜雪,窈窕身姿站在雨雾当中,美得如仙似幻。
“皇上息怒,奴婢不是有意的……”
女孩颔首呢喃,玲珑之躯微微晃动,眼中星辰摇曳,盈盈的像是恐慌,又像是顽皮。
“朕没有怪罪你……”
帝君定定的望着她,心绪莫名。
别说,这粉嫩的衣裙穿在未出阁的年轻女孩身上确是好看,也只有这个颜色,能够恰到好处的装点出她那股子娇怜与柔弱的气质。
刹那恍惚,帝君弯腰拾伞为裕妃撑起,转目对女孩淡淡几字:
“下去吧,你有心了。”
“是。”
女孩笑意缱绻,像只欢快的小燕一路跑远,裙摆绽放如莲。
在章公公的轻声提示下帝君收回翩翩视线,与顾云瑶走入正殿。
角门一侧,赵安回味着刚刚的一幕,俊白的脸上表情沉浮,瞬息万变。
在景阳宫享用午膳时有道童前来,送进国师写予帝君的字戋。
璟孝皇帝细细看过,眉头舒展落了碗筷。
“爱妃,你在后宫已有两载,素来行为有度、温婉得体。朕打算将麟儿交由你来抚养,你可愿意?”
顾云瑶容色微怔一刻,起身跪在地上,声音绵软:
“臣妾谢皇上体恤,然臣妾未能为皇室开枝散叶已是有罪之人,如何还有资格担当此重任?”
帝君端坐沉吟,扶起她重新按在椅上:
“那事本不怨你。想你父闵瑞半生镇守威海保大羿海防安宁,朕却没能照顾好他的女儿,说来到底是华南氏有负于闵家。
朕已问过国师,字戋上写得清楚,你与麟儿五行八字最配,眼下唯有你抚养他,朕才最是放心啊。”
顾云瑶低眸浅笑,浓密长睫将眸底咄咄精芒悉数挡尽,细声细语回道:
“如此说来臣妾恭敬不如从命,臣妾谢过皇上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