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未至,天色接连阴沉两日,无雨无风。
金乌被苍茫迷雾包裹,隐隐透射出青白的光亮,氤氲得使人不想睁眼。
顾云汐跟在禁军侍卫身后,静静的走着。
举目看红墙高顶连绵,想着春宴那夜的繁华、那夜的哀伤、想着那夜所有人眼中的漫长。
她忽觉这巍峨挺拔的皇宫,似是在那一夜过后,就变得如此空旷、荒凉。
明澜坐在掖廷暴室里的简陋木椅上,乌发披散,身穿素白的中衣中裤,清素的五官不着粉墨。
东面的窗纸残破,轻浅幽微的光亮从无数洞隙间透入,成为这个小屋里仅有的光源。
他逆光而坐,背影清瘦的一条。
西厂解散,明澜被撸去正二品提督的官衔,直接打回普通内侍身份。既然是内侍,犯事便去不得大理寺,仅由掖廷收监。
看到顾云汐来,明澜“腾”的起身,诧异的睁大了桃花眸,长睫颤颤。
顾云汐默默走到桌前放下手中托盘,交给管事太监一封红包,嗓音恭顺:
“多谢公公,容我单独与他讲几句话。”
管事兰指拈着红包谄笑,一开口便是虚情假意的客套:
“哎呦,屠侍卫可是督主爷跟前的红人,这怎么话儿说的……得,快些着吧。”
乐颠颠的回身,出门时随手闭合房门。
四目相视,明澜仓皇抚脸,左顾右盼着跑去墙角,十指在污浊的墙面上扒了些白灰,猛往脸上抹。
顾云汐见了陡然心生凄凉。
他是最爱美的,从来容不得自己的半分狼狈,轻易落在旁人眼中。
眸中酸涩,顾云汐忙垂目揭起托盘的盖布,浅声对他道:
“明澜,我带了些面脂与丹蔻过来,还有一套新袍子,等会儿你换上吧。”
他动作一滞,错愕的目光缓缓落向托盘。
这刻,他明白了什么。
信手摆弄着香膏盒子,唇角惨淡扬起,他干笑起来:
“呵呵,还是你了解我。”
明澜并不急于换装打扮,一步一顿朝女孩缓缓走近。
“真没想到,我走以前,他会让你来看我。”
他语调淡淡的,带着股子暗恨:
“他可真不是个东西,临了临了,还不忘向个将死之人炫耀胜利。”
顾云汐颦了眉,抿唇不吭声。
她相信督主同意自己来送明澜的本意并非像明澜想的那样不堪,可她此刻也没心思再和明澜争辩什么。
“御林军可曾在西厂地牢发现我留给你的礼物?”
须臾安静,他偏头,眼神温软的看向女孩问。
顾云汐点头,神色平静:
“现下她在东厂……谢谢你。”
窗外起了风,吹开漫天清雾,射入房中的光线,越发灼烈而深刻。
破碎的窗纸“沙沙”作响。
明澜那对桃花眸中摇曳的光辉,遁然亮了起来。
他抓住她的手贴上胸膛,急切的问:
“云汐,如今我只想听句实话,你告诉我,看到我为你拿住屠暮雪,你高兴吗?你有没有开始喜欢上我一些,啊?”
她震惊,虚虚挣脱后退。
心像是莫名失去一角,空荡荡的牵扯出一丝疼痛。
眼底漫起的泪水不可抑制,她却不甘于输给自己的软弱,骤然间拳头紧握,板脸死死盯向他,对他低吼:
“你与神乐侯勾结想要毒死督主,你还害死了蒋挡头、许妃、锦竹姑姑!
若不是你,云瑾不会进宫侍奉皇上,不会争宠,更不会被神乐侯毒死。或许她眼下正在贡院里无忧无虑,亦或嫁与良人为妻。
若不是你,袁挡头也不会落下终身残疾。你就算痛改前非,这辈子也别想求得我的原谅。”
明澜哑口,凝睇女孩执拗却痛意决绝的小脸,忽然间放声大笑:
“好啊、好,这才是我认识的顾云汐、小野猫,真真儿本性不改,哈哈哈……行,恨着吧,总比被忘记了强。”
顾云汐怔怔站着,她看到明澜的牙齿间有三个黑洞。
宫里人行的是登高踩地,万氏倒台了,这位素日里行事张扬高调的西厂厂公即便主动投了案,背地里也少受过不少磋磨。
一入掖廷,皮肉之苦就是家常便饭,周身的佩环玉带翡翠扳指被搜刮一空不说,个别食黑财佞之徒居然将他镶在口中三颗金牙也抢了去。
女孩整颗心都被明澜那酣畅洒脱的笑声无情的凌迟着,痛到身发抖,痛到无法呼吸。
她可以自欺欺人却无法欺心,至少在这一刻,她确是有所感动的。
笑够,明澜敛神,指腹揉着湿润的眼角,转过头看向女孩,安静的目光在她质朴无华的五官上辗转流连。
他的目光好像一张织得密密的大网,饱含复杂的深意。
缓缓的抬手,他本想去触摸女孩的面颊,却在半途停下,没有勇气向着希望前进一步。
最终,他改换为手指自己胸膛的姿势,对她清淡笑道:
“当年,是我害你被人劫去,换容等同经历生死,这件事便是根刺,一直都在我心上。可惜啊,我等不到看你换回容颜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
明澜的一番话叫顾云汐心里发酸,她紧抿着唇,眼睫煽动挑起几颗泪珠。
她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也难放下曾经的仇与恨,殊不知在死亡面前,一切的爱恨情仇都将成为转眼即逝的轻烟浮云,或如浩瀚星辰中的细小尘屑,微乎其微。
目睹到女孩潸然泪下的那刻,明澜的眸光深邃一重,如幽夜下的溪涧清澈而一眼触不到底。
他对她目不转睛,神思却早已沉浸在自我世界,感叹着,缓声诉说着:
“从前吧,我去和东厂争、去和冷青堂争,千方百计谋算一场,临走之际才算明白。原来,我与他争的不是权利……而是你。”
顾云汐桀桀颤身,偏过头颅抹脸,努力不使自己在他面前情绪失控。
她深深呼吸几口,低头吸了吸鼻子说:
“别再说了,明澜,把衣服换上吧。”
门外步声嘈杂,门扇被人推开,连公公带一内侍进屋,看看二人,逐的展开手中的黄绸卷,扬起尖利的太监嗓诵读:
“圣旨下,明澜接旨。西厂提督明澜欺君罔上,勾结万氏,残害宫妃,涉乱朝纲。念其主动投案交代万氏罪行有功,革除提督职,赐白绫留尸,家产充公。钦此。”
宣旨完毕,明澜叩谢圣恩。
起身那刻,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刻画出寸寸眉眼清秀。
他面带微笑,没有一丝面对死亡的恐惧,神色多是轻松,仿如终于盼到了属于他的解脱。
顾云汐走近连公公,施礼低眸:
“公公可否开恩,容他把袍子穿上。”
连公公知顾云汐是东厂提督的人,不会驳她面子,淡然点了点头:
“咱家便在此处候着,姑娘且让那位快些,错过上路时辰对他也是不好。”
“多谢公公。”
下一刻,顾云汐的面色兀然凝重,缓步蹭到桌边支起铜镜,语气透着惨淡:
“……收拾一下吧。”
明澜对她笑笑,自顾自面对铜镜涂眉绾发。
皎白的绸面袍子换上,人果然精神了许多。
他直直面对铜镜里的人,头也不回头的道:
“你走吧,等会儿四脚烂颤的不好看,如今我再无遗憾。”
顾云汐鼻翼湿红抖动,抽噎着:
“你…走好……”
“云汐——”
旋身想要夺门而出的刹那被明澜叫住。
她瞬间停身,泪光闪闪的认真聆听。
“下辈子遇见,希望我是个完完整整的人。”
泪雨滂沱,女孩掩口跑了出去。
明澜带着快意的笑容脚踩木凳,在梁上悬下三尺白绫,打个死扣。
头探进去,他恍而看间视野前方一片桃红柳绿,春风十里,落花纷飞。
那女孩在花海之中欢快的跑着,玉腕轻舒,裙摆飞扬。
他已看得泪目,神色迷离痴痴笑道:
“有的人,一眼一万年。”
“啪”,木凳歪在地上……
PS:“下辈子遇见,希望我是个完完整整的人。”
想到明澜这句话的深意了吗,很虐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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