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仪仗抵达景阳宫那刻,大火已被扑灭了。
昔日恢宏的琼楼如今被损毁了大半,只剩下少量残垣断壁,乌漆嘛黑的呈现在众人的眼前。
“云汐…云汐呢!”
帝君在龙辇上怔了须臾,突然间大叫着挺身站起。
禁军军尉跪在断墙的一侧,战战兢兢,把头埋得更低:
“回万岁爷,正殿里有两具尸体业已烧焦……想来,正是云妃主仆……”
“…不,不可能…她不会死……朕说过不准她离开朕……”
惊诧自语中,帝君的脸色寸寸惨白如失血。
骤然一袭眩晕上头,眼前金星乱晃,帝君身子宅歪着险些从高辇上摔下去。
“哎呦皇上,您当心,当心些,人死不能复生,您可万要保重龙体啊……”
梁缜手疾眼快,扶住仓皇失措的男子,哪知接下来便吃了他一耳光。
“放屁!你这该死的奴才,景阳宫就快被一把火烧光了,你此时才报与朕知,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梁缜吓得魂飞魄散,扔了拂尘匍匐于地,倒头如蒜: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
他此刻内心好不冤枉。
昨夜他就在太鸾殿外值事,殿里头闹成什么样子,就算他没看见也是听得清楚。
之后得了景阳宫走水的消息时,太鸾殿里还未偃旗息鼓。
在那种情况下,只有嫌自己命短的,才会不管不顾的闯进殿里打断皇上的享乐。
可这种事,当着现场这多的人,梁缜又不好公开捅破。
盛怒的帝君三两步走下龙辇,抬手环指现场的禁军、内侍,叫嚣:
“你们都有罪!是你们没能及时止水救下她,朕要你们全部给她殉葬!云汐…朕来了,朕来了——”
帝君怆然仰天长啸,泪如雨下。
至今他都难以相信,那个令他穷尽半生、倾注了无尽爱与恨情感的女人,就这样化作了一缕香魂,从此与他阴阳两隔。
怎么会?
她是最坚强的,她还有舍不下的人和事……
明黄的身影一晃,帝君拔腿就往废墟里面冲,被慧贵妃和军尉死死的拉住。
“皇上,皇上万万不可啊!里面太危险了,烧毁的宫殿随时都会倒塌,您千万不可冒险!”
“请皇上节哀,云妹妹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皇上这般悲痛,皇上!”
“都给朕滚!”
华南信急火攻心,圆睁浊红的眼目一声嘶吼。
伴随他的猛烈甩身,一股强悍的内力从他体内旋出,将背后困束的力量弹出去老远。
慧贵妃就地滚了几滚,伏卧着咳出了几口血沫。
她乌发散乱,泪眼蒙蒙的望向面目狰狞的男人,水泠泠的眸底默诉着无限的委屈。
然帝君没有半分怜惜的表露,转身步步走向女人,眉眼愠怒:
“是你对不对?又是你!你嫉妒朕宠云汐,千方百计的想要她死!你昨夜故意引诱朕贪杯,派人在这边纵火,又等到天亮人没了才报与朕知!好啊,慧儿,你做得真好——”
“皇上,臣妾没有,臣妾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被帝君连骂带吼,女人失魂,在地上狼狈的滚爬,桀桀退后。
她凄哀的哭诉,想着先前永露寺的刺杀,便又是后怕又是幽怨,一颗心忐忑而张惶。
华南信一路追着她叫骂不迭,倏然脚步一顿,旋身向着军尉去了:
“朕把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故意拖延,不肯全力救人,是你害死了朕的爱妃——”
一脚将人踹翻,在他雄壮的身躯上又补了数多的脚印子,帝君怒骂:
“狗奴才,你们竟敢害死朕最爱的女人,你们竟敢!来人,把他们通通拉下去给云汐殉葬,一个不留统统拉下去——”
没人响应。
在场之人,除了叫嚣疯癫的帝君无不噤声颔面,蜷曲伏地的身躯颤颤而抖。
“皇帝,为个女人你还要疯到何时是头?!”
随着沉钝的声音低缓的传入华南信的耳侧,宫道彼端又有一辇队逼近。
玉辇上高坐的人,正是慈宁宫的肖太妃。
凤头琥珀绣鞋落地,太妃由掌事桐姜搀扶着走到华南信的面前,将他一脸的暴戾乖张尽收眼底。
扯了扯他的寝衣,太妃错愕的神情转为痛心疾首,长叹间摇头道:
“瞧瞧你这身打扮啊,你还有点君王的样子没——”
见儿子夸张的表情有所收敛,太妃推开扶她的人,继续沉面痛斥:
“就为了一个不属于你的女人,你还想要多少人的性命?冲这皇宫里天天鸡犬不宁的劲头,是哀家说的,那贱人死了正好!”
“母妃——”
太妃的斥责,一声声、一字字都好像锐利无比的钢针,枚枚钉入华南信的耳中,深深刺上他的心头。
与容色怨怼灼红的帝君对视,太妃顿足捶胸:
“皇帝,纵使你鬼迷心窍,此时也该清醒了!”
把头一甩:
“李副,那女人的死因可曾查明?”
猛然被老祖宗问起,军尉不敢隐瞒,俯首答道:
“回太妃,那两具尸身在正殿里被人发现,身形完整并无挣扎的痕迹。且一具焦尸上放有烛台,初步断定该为纵火。”
“听到了?”
肖太妃飞挑起描画精致的眼尾,带着几分疏离与得意之色紧锁帝君悲凉戚戚的五官,似笑非笑:
“皇帝,那女人是,没人想要害她。你褫夺了她的妃位,又灌了她最为慢程的毒药,她承受不了折磨才选择自我解脱。
你还在这里怨天尤人?你可知真正害死她的其实正是你,和你那自以为是的爱。”
“轰”的异响,好似山崩地裂在华南信的脑中频频炸开。
他失神不语,眸色呆怔,两手抱住几乎快要碎裂的头颅,合眼那刻滚下串串清泪。
云汐死了……
这次,她真的死了……
她明知道朕深爱着她,为何还要一次次的违抗朕!
她宁愿选择死,也不想永远待在朕的身边吗?
恸然的自语,一句句盘旋在帝君的脑海,搅起心头阵阵清晰而深刻的痛,如影随形的煎熬着男人,让他避无可避。
帝君终于被逼至崩溃,欣长的身躯在众人眼前坍倒。
他长跪于地,放声痛哭起来。
一众宫人怯怯的埋头,异口同声呼道:
“请皇上节哀。”
慧贵妃看着心如刀绞,向泪雨滂然的男人爬将过去,扶着他颤颤的肩头,哀泣不止。
肖太妃借机和言劝慰:
“哎,还是贵妃最识大体。她从姑娘家便跟了皇帝你,对你千依百顺的,可曾做过半件对不住你的事?
你可倒好,竟然为了二嫁的女人迁怒于她!事已至此,皇帝你尽早收收心思。后宫不可一日无主,找个良辰吉日早些立后吧。”
慧贵妃侧目窥了眼太妃,自是喜得心花怒放,嘴上却要装出谦顺之态,低头诺诺道:
“儿媳谢过老祖宗。立后倒也不急,眼下云妹妹刚去了,还是先以她的事为重。念在她服侍皇上一场,好好的把人发送了吧。”
“哀家老了,管不了太多,她的事你看着操办好了。”
太妃沉怨的瞄她一下,有些怪她不识好歹,只知道一味的迁就帝君。
抬步登上辇轿,慈宁宫的仪仗扬长而去。
……
突如其来的白丧,令整个宫闱沉寂下来。
所有的生命、时间,都仿佛在大火灭去的瞬间变得静止不动。
傍晚,天空灰白。
一场比起夏季里声势还要壮观的倾盆大雨,直下到掌灯的时辰都未曾收住,不由得人们叹道,这雨来得终究有些晚了。
勒霜驾驭轻功飘飘然落到妙音阁的东配殿,身形恍似毫无重量感的纸片,静静立在廊下。
炯然目光穿过窗扇斜开的缝隙,他看到寝阁里烛光幽曳。
让他为之牵肠挂肚的女孩正坐在床榻上,双手拿着他送的花灯,茫然的睁着晦暗的大眼睛,凄凄切切的念叨着什么。
“大哥哥,你去哪儿了?你该是没事的吧?
小时候,我爹娘常说,好人一生平安。你救过我,你是好人,好人绝不会死在坏人手中。
大哥哥,对不起,莹儿的眼睛看不见了。今后,莹儿再不能亲手点亮这盏花灯,站到高处等待你来。
莹儿想你了,莹儿多想用这双眼睛,再看看你的脸……”
勒霜在窗外听得眼目湿红,他转头看看廊外瓢泼的大雨,心中默念:
莹儿别哭,就快好了。待诸事顺遂,往后我就是你的眼,你的手……
“谁,谁站在那里?”
回廊的另一处,慧贵妃惶然注视蓑衣斗笠的勒霜,尖声嚷了句。
身旁,掌事红景惊慌无主的拔腿要去喊人,被勒霜及时叫住:
“等等,我是时相四处正寻找的人。”
摘去斗笠,露出冠玉清俊的容貌。
“外面是慧娘娘吗?怎么了,你在和谁说话?”
莹儿听到了窗外的动静,好奇提问。
眼见勒霜竖直了食指贴在唇上,做出“嘘”的手势,慧贵妃顺从的点头,回应窗那头的女孩:
“哦,没事。莹儿乖,本宫在和尚仪局的人说事呢,你快躺下安置吧。”
回眸走到勒霜近前,带他远离窗棂,压低了声音:
“勒公公,你…你没死?!”
勒霜微微一笑:
“时相发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奴才怎么舍得去死?”
“你的消息满灵通嘛,”女人惊得掩口:
“那么,你今夜突然跑来本宫的妙音阁,想要做什么?”
勒霜清明的眸底划过一抹精光:
“奴才主动上门特为协助相爷扳倒月西楼,不过奴才还有个条件……”
慧贵妃把精美的眸子眯了眯,问得直接了当:
“什么条件?你讲便是。”
勒霜冷笑:
“事成之后,请相爷助奴才成为下任的东厂提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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