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督局地下三层。
钟豫穿了身军装经过走廊,拐弯时,前面猝不及防伸出一只脚。
“啧,”钟豫淡定地跨过去,头也不回,对靠着墙试图搞小动作的女人说:“你是小学生吗?”
女人眼下有枚泪痣,一颦一笑显得十分勾人,正是第八区的管理员,第三代改造人,代号绛珠。
没能绊到人,绛珠并不恼,反而笑嘻嘻跟上去,抬手就是一通勾肩搭背:“大将军,这身帅啊,怎么突然亲自过来?不像你啊——”
钟豫推开她:“胸挤到我了,热。”
“你这样是要注孤生的我告诉你……”女人不仅不走开,反而粘得更紧了,整个人从背后抱住钟豫,贴着他耳边极轻地说了句:“找个借口溜走,别去开会。”
钟豫脚步不停,嘴角勾了勾,顺手拍拍绛珠桃花般的脸蛋:“没事。”
绛珠眉心蹙起一瞬,似乎有些急了:“我来的时候听到些消息,他们要在会上对你发难——”
“谁要陪你喝酒,你又不是我的小宝贝儿。”钟豫用正常音量随口道,而后在绛珠手背上迅速写道——[放心]。
绛珠见钟豫心里有数,这才从他身上下来,一双水润的厚唇娇俏地嘟起:“敷衍我也不找个好点的借口,一单身狗哪儿来的小宝贝儿,梦里的吧。”
钟豫不自觉笑了笑,没有再搭话,与绛珠一前一后进入会议室。
会议室内挑顶极高,内里的任何响声都带着空洞感。
中心摆放一张圆桌,与会人员围坐一圈,其中以虚拟形象出现的管理员们共用一个位子,轮到他发言时才会切换显示形体。
钟豫找到自己的名牌,坐下,倒是没怎么等,十几分钟人就到齐了。
星督局长、副局长、军部现任元帅、联盟统战处、陈老……联盟方方面面的一把手们齐聚一堂,头衔光辉。
在场的各大区管理员们倒成了官职最不起眼的一批。
好几年没亲自来过这儿了,钟豫已经不适应某某领导念经似的发言,坐下就开始犯困。
他单手撑着下巴,坐姿相较其他板板正正的同僚们简直是成何体统,会开到一半,已经有数人频频看他。
“……请星督局杨副局长发言。”有人说。
“咳咳。”椅子拖动的声音后,有人清了清嗓子:“我这边有件很严重的事,已经通过督查处下了问责书……”
“危燕区管理员,钟少将……钟少将?”
“钟豫!”
对面一声爆喝震得桌上茶杯都跳了跳,钟豫这才惊醒了似的,懒洋洋坐直:“叫我?”
“看看,看看!你这什么态度!?”副局长怒意上脸,脑袋充血:“问责书都下来了,你还不当回事!?你到底有没有把我们、把人民、把联盟放在眼里!”
钟豫:“……”
“给我滚进来!”副局长指着被圆桌圈住的中心空地:“坐这儿听!”
空地处自上而下一束光,四周都是眼睛,自这间会议室启用以来,从没有人像被审的囚犯似的站到那儿。
副局长这话一出,即便知道只是个下马威,仍有许多人露出不赞同的表情。
但窸窸窣窣声过后,见几位最高领导都没发言,想反对的人就都把话咽了回去。
钟豫莞尔,半点要抗议的意思没有,把椅子拎进去,舒舒服服地坐下。
副局长脸色铁青。
“先说,我什么错也没犯,不知道你们问的什么责。”钟豫坦荡道。
“你……”副局长深呼吸,半晌才想起自己手里有稿,努力收束心神,看了几眼。
“三个月前,危燕区第二十六军校出了一起学生坠楼事件,是不是?”副局沉声。
“是。”钟豫答。
“根据调查小组传回的报告,坠楼学生竟然非法私自服用了阻断剂……”副局长猛地拍桌:“那可是阻断剂!”
这个消息并没有大规模流传开,不少与会人员都面露震惊之色。
阻断剂关系到联盟现有的军队筛选和晋升系统,不是简简单单的“药物私用”的问题。
深究下去,服用阻断剂的学生,也许有非法途径能够接受改造手术……那将会制造出不在联盟管辖范围内的、杀伤力巨大的人形兵器。
当年钟豫一人就能抵挡十万虫族,这样的强大武力如果流落在外,甚至调转枪口,让联盟瞬间改天换日也不是问题!
想到这一点,先前没有心理准备的与会人员脸都白了,一道道目光惊惧地看着光柱下似笑非笑的钟豫。
“这件事一发生我就向上汇报了,星督局没公布,关我什么事?”钟豫说。
“那我问你,查到现在,这案子有结果了吗!?”副局厉声道。
“没呢。”
“是一、点、进、展、也没有!”副局再次拍桌:“整整三个月了!别说幕后主使,连一个嫌疑人都没找到,我从来不怀疑你的能力,现在的情况,我怀疑的是你的立场!”
钟豫不笑了,神色渐冷。
副局长喘了几口气,招招手,从秘书那儿拿过一叠文件。
“这个案子的重要性不需要我多强调,事后,星督局派专案组悄悄前往危燕区调查。调查结果出乎我的意料,诸多可疑之处,让我不得不怀疑钟少将你。”
“你们第一时间采取的措施流于表面,只是组织了一次松散的体检,甚至都没有封校。而后你们将管理办的大半人手调去医院保护受害者——那只是个没有了利用价值的废物,医院都说清醒无望,幕后黑手怎么可能冒着风险再和他接触!?”
“就算凶手一方想要灭口,你们将医院严密包围的架势,连‘诱饵’都算不上了!我实在不明白,这样做是不想破案了吗!?简直愚蠢!”
副局长一连串说下来,停了一会儿。
待众人将这些信息消化后,他放缓语气,眼神意味深长。
“这之后半个月,我们的人一无所获。曾经存在过的阻断剂和其流通渠道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这时,钟少将突然离开二十六区,原来是去第五区的南星实验基地接受了一次例行治疗。这当然没问题……可我们事后调查发现,您带回的常用的药物中,主要成分就是阻断剂。”
副局顿了顿,重重道:“论对这种药剂的了解,恐怕在座没有人比你更深刻。”
指控来得突然,会议室内静得针落可闻。
副局继续说:“你作为第一个接受实验的人,阻断剂的几次成分改革都有你的参与。你学习过药理,改过配方,了解制药流程,甚至对改造手术都有研究。”
“你是大区管理员,辖区偏远自足,想要制药,你有足够的权力、财力、时间……”
副局最后道:“……你甚至有动机。”
钟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
他问:“什么动机?”
副局咬了咬牙:“你……你恨联盟,把你变成了一个怪物。”
“怪物”一词出口的瞬间,除了亲自到场的三名改造人管理员,远程开会的数位二代、还有些军部任职的官员均同时色变。
副局长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用力咳嗽两声,飞快道:“这并不是空口指控,我还有相当多的证据来佐证我们的怀疑!”
钟豫单手插兜,并没有如其他人想象般揪着“怪物”一词不放。
“哦?说来听听。”他微微眯眼。
“……首先,你作为大区管理员,管辖区内绝大多数机构组织,可军校却不是你的私人玩具,它是直属联盟军部的。”副局长开始还有些被气势压住,说着说着,底气又足了起来:“根据联盟条款,军校教官的委派、教职工的岗位安排等,均由军部直接负责。教务处有完全独立于你行事的权利……可在危燕区,在这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你竟然一手遮天!”
“你频繁出入军校,因为一己之私解雇教官,竟还能让教务处教员的调岗。我第一次听说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军校出事,随后你暗中调换教员——竟然还让你调成功了……你究竟想隐藏什么!?又拿什么威胁了众教职工,让他们对你如此言听计从!?”
钟豫叹气:“你这说的,还有什么,当然是个人魅力啊。”
全体:“……”
“我可从没说过让解雇谁这种话,都是他们太尊敬我了,擅自揣摩我的喜好办事。”钟豫神态自若:“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是联盟第一人,我就是这么厉害,你这种庸人,怎么能理解我的世界呢?”
静默中,绛珠率先噗嗤一声漏出笑来。
而后会议室内各种声音窸窸窣窣的响起来,十分不庄重。
副局长没想到钟豫这么不要脸,一时间竟然想不出话来应对,等他想起来看稿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字都看不清。
之所以在会议上向钟豫发难,是为了党派利益之争。
管理员之位一个萝卜一个坑,少一个钟豫,就能多出一个自己人。当他从别人手里收到暗示,决定拿起这份问责书时,已经被窃喜冲昏了头脑。
现在再看,竟然无法在稿子里找到决定性的证据,全都是诱导性的故事,与猜测怀疑。
……但猜测诱导同样能将一个人投入万丈深渊。
副局长定了定神,回想起自己看到这些桩桩件件时,几乎坚信钟豫就是那幕后黑手的心情,再次组织语言。
一个疑点不算,就再加一个,当成百上千条疑点将人团团包围,他不是凶手也是凶手。
今天,就算是拖,也要把姓钟的拖下那个位子。
“死到临头还狡辩!”副局长底气瞬间暴涨:“刚刚那些都是知识铺垫,还有二十条证据,倒要看看你的说法够不够用!”
副局长找回状态,不再给钟豫插话的机会,将一通似是而非的故事串在一起说了一通。
整整十分钟,空旷会议室里都是他高亢的声音。
其它与会者的表情也渐渐变了,开始动摇。
“……最后一点,也是最不可饶恕,最凸显他拥有不轨之心的事!”副局长高声道:“他竟将危险等级极高的深渊恶魔随意放在人群聚集处!”
钟豫蹙了蹙眉心。
副局长:“半年前科学院大阵实验成功,召唤出深渊恶魔的事大家想必都知道。那只恶魔危险性极高,联盟出于信任,将它交给钟少将你看管。可你是怎么看的!?调查小组让·克莱夫两月前发回报告,报告里称,你让那怪物在大街上随便乱跑!”
副局长说着,一脸痛心疾首。
“虽然危燕区地处偏远,却也生活着我们联盟的人民。你如此忽视普通人的生命安全问题,还配穿身上这件军装吗!?”
“为了你的野心,你难道要做个真正的怪物吗!?”
副局说完,偌大会议室静得针落可闻。
钟豫没什么表情,也不见愤怒的样子,只是显得有些疲惫。
半晌,他忽然笑了一声,开口道:“我确实没野心,因为你可能不知道,研究院说我没多久可活了。”
众人皆惊。
副局长瞳孔骤缩,与之而来的是脑袋轰鸣,耳边嗡嗡响。
什么意思!?
什么叫没多久好活?
钟豫没后代,没亲戚,孑然一身,这是全联盟都知道的事。如果这是真的,他不可能再有什么私心,那自己刚刚所有的指控,不就像个笑话……
“不、不可能!”副局长一晃神,口不择言。
下一刻,身侧忽然传来一声悠悠叹气,陈老元帅拿指尖敲了敲桌面:“杨副局长,坐下。”
副局一脸梦游,便听陈老失望道:“污蔑联盟肱股之臣,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给人定罪。局里竟然真的通过审核,发下了问责书,简直荒唐——整个星督局,都要为这件事负责。回去等清查吧。”
“不是,他怎么会死!?”副局整个人瞬间懵了,原本平坦的官路突然裂开一道裂缝,眼看就要坠入深渊。
他慌神间完全失去了理智,胡乱挣扎道:“研究院下结论了!?您也知道!?有没有可能是他作假……”
陈老平日挂着的和蔼笑容瞬间消失:“杨副局,糊涂了?”
“不不不,我不是……”副局慌乱间看向钟豫,四目相对间,他忽然又高声道:“他、他是快要死了,所以他报复社会!”
钟豫嘴角抽了抽。
“投毒案说不定也和他有关……爆炸案也未必不是……对了,还有那个深渊恶魔,那个怪物!哪个正常人会把怪物放在外面乱跑,这怎么解释?敢说他不是心存报复!?……唔……”
“警卫!警卫呢!拖出去……”
一名秘书匆匆进来,惊慌失措:“外面警卫都不见了!”
她话音刚落,会议室顶突然亮起橙色警示灯,伴随刺耳哨音,显示有敌袭,原因不明。
全会议室哄然起立,许多人脸色发白。
“都别动!别出去!等消息——快去开屏蔽装置——”
这儿是首都星,而他们又处在首都星警备最严密的地方,什么敌袭竟然能袭到这里来!?这么想着,竟然有数人在混乱中将惊惧目光投向了钟豫。
心有一瞬间的刺痛,钟豫下意识掐了下食指指节。
下一刻,渐近的脚步声停在门外,笃笃笃敲了敲紧闭的会议室门。
鸦雀无声三秒,有什么东西从门缝里淌进来,而后门应声向两边打开。
守在门口的秘书已经紧绷到极点。
门开的一瞬,她怀着英勇就义的心情,举着文件袋大吼一声向前挥去。
而后像被抽了魂似的,软软倒在了地上。
“让一让,谢谢。”邱秋礼貌冲着昏迷的女人点点头,跨过她进去,视线逐个扫过这群人。
会议室一片狼藉,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后退,桌子都翻倒两张。
与外界的通信系统刚刚恢复,一位领导迅速掌握状况,终端投影出走廊、大厅、以及楼外的景象。
橙色警示灯闪烁,映照着满地不知生死的警卫,场面恐怖。
“是它!”有人大震,厉声提醒:“是那只深渊恶魔——”
众人惊恐视线的中心,不起眼的少年眼睛忽然亮了。
他快步向前,一把抓住钟豫的手,面朝其他人,不好意思地微微躬身:“对不起,打扰了,我找他。”
众人:“……”
“钟豫哥哥,”邱秋说罢转头,面色微红:“我们回家。”
钟豫回过神。
用力揉了把邱秋的脑袋,哑然失笑。
他什么也没说,任由邱秋拉着,跨过地上的“障碍物”走出会议室大门。
后脚刚迈出去,他突然回头,冲着门里呆滞的众人爽朗一笑,开花儿似的。
“哎呀,真是没办法,你们也看到了,不是我故意放养——我哪里关得住他嘛,我又打不过他,还得靠他养呢!”
众人:“……”
“小宝贝儿控制欲可强了,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开个会,这就被抓到了,还没跟你们好好喝个酒……别拉别拉,就走。诸位,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