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个星期的抢救治疗,陈永新还是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葬礼当天,天气十分配合气氛,从凌晨就开始下起小雨,淅淅沥沥,惹人心烦。
陈牧雷着一身不知道打哪儿翻出来的黑西装,鼻梁上架着黑色的太阳镜,独自一人迎来送往前来吊唁的宾客。
西装上有未熨平的褶皱,仔细看也不是太合身,不过没有人在意。
因为根本没来什么人,陈永新生前胆小好斗又贪利,不与人为善,称得上朋友的人没几个。
刚送走一辆车,大门口又进来一辆低调的银灰色轿车。陈牧雷认识那辆车,撑伞站在原地等候。
轿车没有驶进停车场,直接停在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上。从驾驶室下来的是个年轻的男人,和陈牧雷一样一身黑衣,戴着太阳镜。他先是打量一下周遭,然后不急不慢地走上台阶。
等两人离得近了,简绎微微低头,墨镜在鼻梁上滑下来一些,眼睛透过镜框在他身上扫了一眼。
“节哀。”简绎面上十分悲痛的样子,像久违了的朋友一般,轻轻拥抱了一下陈牧雷,并嗓音压低道,“穿成这个样子,怎么没买套新西装?”
“谢谢。”陈牧雷没有回抱他,动也没动,敷衍都懒得,用相同的音量回道,“有就不错了,你比老陈还能挑。”
陈牧雷一手撑伞,一手向屋内做了个请的手势。
尚有宾客在场,简绎该尽的礼数一样不缺,上了香行了礼,还随了份子钱。
陈永新的遗照方方正正挂在墙上,照片放大后,人的样貌显得更加逼真,尤其是眼睛。陈老头的眼睛和活着的时候一样炯炯有神,就像本人在场,坐在案桌上盯着下面的人。
陈永新的老婆方燕情绪十分激动,从头到尾一直都在哭,和全程面无表情的陈牧雷形成鲜明对比。
简绎站在陈牧雷身边以好友的身份跟着一起接待宾客,看着那边大哭不止的方燕低声问陈牧雷:“你妈以后怎么办?她恨死你这个不孝子了吧?”
“你个不孝子!”
还不等陈牧雷开口,那边方燕已经尖声尖嗓的冲着儿子骂起来,像极了简绎那句话的回音,让他差点绷不住笑出声,赶紧低头用咳嗽来掩饰过去。
方燕这一嗓子,引得在场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把注意力集中到此。
“要不是你,你爸还活得好好的!能死得这么惨吗?”方燕眼睛肿成倆桃核儿,指着陈牧雷大骂,“我们家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催命鬼!老陈啊,你死得好冤枉啊,你死都闭不上眼,你留下我一个人让我可怎么活啊……”
方燕声泪俱下,哭得撕心裂肺,带动了整场气氛的高‘’潮。年长的人在一旁叹气,年轻人则仨俩一伙对陈牧雷母子指指点点。
简绎斜眼看一直像根柱子似杵着的陈牧雷,心里开始倒计时。
方燕越骂越起劲,越骂越离谱。
就在简绎都觉得自己有点听不下去的时候,陈牧雷突然“活”了过来,径直走到方燕面前一脚踹翻烧纸钱的火盆,厉声喝问:
“骂够了没有?那么舍不得他怎么不下去陪他?!”
大厅上霎时安静,在场宾客都噤若寒蝉。方燕的哭和谩骂都戛然而止,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简绎撇嘴,小声地啧了一声,摇头叹气:这个不孝子。
葬礼结束,陈牧雷立即着人把方燕送走了,一刻钟都没耽误。
从此一身轻的陈牧雷扯开领带和衬衫领口,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整个人摔进沙发,闭着眼喊出解‘’放宣言:
“终于没人管我了!”
简绎给他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该说人间惨剧还是该说恭喜啊?”
“你该闭嘴。”陈牧雷一杯酒一口进肚,爽快利落,示意简绎再把杯子满上。
他们坐在一楼靠窗的位置,从电梯出来的赵令宇一眼就看见了黑衣的陈牧雷,转而直奔两人来了。
“都在这儿呢?”赵令宇拍了下简绎的肩膀,算打招呼,他坐在陈牧雷对面的沙发上,“今儿不是老陈的——”
简绎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赵令宇意会,笑了声:“那你妈呢?打算怎么办?”
“你们都挺关心我妈,”陈牧雷又闷了一口酒,“也没见谁接回家去养老孝敬啊?”
那两人都笑,但谁也不接话,简绎给赵令宇倒了杯酒推到他面前,赵令宇摆手婉拒:“一会儿还有事。”
陈牧雷脾气出了名的差,他和陈永新的关系势同水火,尽人皆知。
“老太太被我送走了,不然老陈不在了,她也不敢留下,她爱去哪儿去哪儿,别在我眼前晃悠让我闹心就行。”陈牧雷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不经意落在窗外某处。
简绎对赵令宇继续补充说道:“老太太临走前说了,就等着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一天。”
赵令宇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你们一家人不知道是上辈子谁欠了谁的。”
陈牧雷的眼神像不认识他似的:“别告诉我你还信转世轮回善恶有报?就你?”
“开个玩笑。”赵令宇露出一个好看且绅士的笑容,“我刚回阮市,没赶上送老陈一程。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如今老陈都不在了,你也在外面浪了几年了,够了,回来吧。”
“谁说我是去浪的?我过的那是人过的日子?要不是他当初非要把我赶走,我也不用像只丧家犬一样。”
父子俩的脾气水火不容,陈年积怨太深,前几年一次争执时,陈永新一气之下把儿子绑走送去不知名的山沟沟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出山沟的车辆都没有,当地人都被陈永新给了好处,没有人愿意帮他出山,更没有通讯设备,活活把陈牧雷困了几年,生死不问。要不是陈永新出了意外性命垂危,陈牧雷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回来。
“不过老陈刚入土,我休息一阵子再说,调整调整情绪,不管怎么说……嗯,他也是我爸。”陈牧雷话似诚恳,表情可没半点儿悲伤。
赵令宇是个心细的人,早就注意到陈牧雷的眼神频频往外面看,回头跟着看了一眼。
简绎也扭头看过去,果不其然,在窗外绿化花坛后面露出个小脑袋瓜儿,半张脸。
她戴着帽子,但一看就是个女孩子,正往他们这儿瞅,见被发现立马蹲下躲了起来。
“找你的?”赵令宇挑眉问。
简绎扑哧笑出来,忍不住调侃:“你这才回来几天,都有黏人的小猫跟着了?”
“我哪认识!”陈牧雷满是恶嫌,仿佛简绎在侮辱自己的人格。
赵令宇起身系上西装扣子,看了眼时间:“你俩聊着,我先走一步,回头出来聚聚,多年不见了,给你接风。”
“不是刚回阮市吗?那么忙?”陈牧雷有点不满。
“没什么大事,但我还是亲自去一趟的好。对了,节哀。”
陈牧雷这次没说谢,只举杯示意。
目送赵令宇离开,简绎脸上的笑收敛了几分:“赵令宇这人还那样儿,挺精明的,你小心着点儿。”
陈牧雷哼笑:“蔫儿坏一主儿。”
周云锦躲在柱子后面,看着和陈牧雷一起的两个男人前后脚离开,等了一会儿陈牧雷也出来了。
他走到停在路边的车前,手刚拉开车门,想起什么似的又把车门关上,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周云锦听不清,猫着腰来到另一根柱子后试图偷听。
她的一举一动陈牧雷在车窗的倒影上看得一清二楚,待电话接通后,对那边的胡小钰报了地址:“把我车开回去。”
“你自己怎么不开?”胡小钰忙活葬礼忙活很久,正在家里补觉。
“我喝酒了。”
“找代驾啊。”
“胡小钰你找死吗?”
陈牧雷被送走之前胡小钰经常和他厮混,陈牧雷是个十分没耐心又霸道的人,而胡小钰心大又没什么主见,也惯于被呼来喝去。
“那我把车开走了你咋回来?”
“废话真多,赶紧过来。”陈牧雷当即挂断,不给胡小钰再磨叽的机会。
刚好绿灯了,陈牧雷跟着人群过了马路,在街边店铺橱窗看到那个女孩果然也跟了上来。
他甚是脑壳疼。
这还真是冲着自己来的,真是麻烦死了!
霓虹初上,天上开始飘雨。
周云锦没带伞,脑袋上那顶帽子基本是个摆设,挡不了雨。她坐在树下的石墩子上,盯着对面没有招牌的门脸三个小时了。
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双手互搓了几下,又拢到嘴边吹口热气。
天气不好,树底下便利摊位的老板觉得没什么生意,准备收摊回家。
“等你家大人呢?”老板收拾东西的时候看了眼旁边的女孩,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劝着,“甭等了,回吧,迷上这个的人很难劝回头,说句不好听的,回家跟你、妈说趁早改嫁得了,爷们一旦沾了牌,十有就陷进去拔不出来了。”
老板很热情,还递过来两个卖剩下的包子。周云锦不但没接,还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躲开了。
对面门脸的红漆大门打开了半扇儿,有人从里面出来。
周云锦立马站起身小跑着过了马路,自以为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这是一段上坡路,下了雨地面湿滑,陈牧雷单手撑着伞步速不快不慢。他知道后面那个女孩还在跟着自己,没想到他打了几小时的麻将,她居然还没走。
陈牧雷习惯性地去掏烟,打火机跟着掉了到地上。他刚准备弯腰捡起来,圆管的金属打火机就顺着坡滚了下去。
他动作僵了僵,也没回头,假装无事,叼着没点的烟继续往前走。
打火机滚到电线杆前面被挡住了,周云锦从电线杆后面探头,看了那打火机片刻,再一抬头——发现陈牧雷居然不见了。
糟了!跟丢了!
周云锦急了,立即跑过去找人。
雨瞬间大了起来,周云锦不断抹着脸上的雨水,挨条巷口查看。
奇怪,明明记得刚才他是在这儿掉了打火机来着,一个大活人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周云锦火急火燎地冲进方才陈牧雷停了片刻的小巷口,迎面就撞上一堵墙。
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反弹的巨大力道让她仰面摔倒在地,胳膊肘磕在地面凹凸不平的石面上,她痛得惊呼出声。
等周云锦坐起来,在雨帘中勉强睁开眼,才发现面前不是一堵墙,而是一个人。
那人个子很高,一身黑色西装,撑着把黑伞,稳稳地站在雨里。
陈牧雷把伞檐儿抬了几寸,这个角度刚好看见这个狼狈的女孩坐在地上盯着自己。
他一个用力就把女孩提起来怼在墙边,然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女孩外套里面还穿着校服,背着个双肩书包。他伸手摘了女孩的帽子,撩开她额前湿湿的头发,粗鲁地掐着她的下巴抬起来,仔细端详这张年轻稚嫩的脸。
他问:“我认识你吗?你可跟了我好几天了。”
他手劲太大了,周云锦觉得自己的下巴都被掐碎了。
似乎意识到女孩有点儿痛苦,陈牧雷放开了她,像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甩了甩手。
周云锦捧着下巴,闷声摇摇头。
陈牧雷离得很近,近到连她也在他的伞下。
这样狭小的空间让周云锦十分紧张,她慢慢蹲下去捡方才被他扔掉的帽子。不用看也知道,这个男人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周云锦有置身危险的感觉。
她磨磨蹭蹭地站起来,半侧着身体紧贴着墙面,努力离他远一点。
陈牧雷不说话,明摆着非要一个答案。周云锦嘴唇微微打颤,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吓的:“我……我家住这儿。”
信她才怪,这谎话说得让人发笑。
陈牧雷眼里生出些疑惑,把她转了个身背对自己,后退一步看了看,沉默了片刻。
这背影居然有点眼熟,他忽然想起不久之前的某一个晚上。
“让我来猜猜,”他上前单手撑在女孩子面前的墙上,语气变了,变得有点儿难以捉摸,“你是不是认识我啊,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