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牧雷是被电话声吵醒的。
他半睁着眼睛扫了一眼来电人,按下接通和免提,把手机放在枕头边上闭上眼恢复刚才的睡姿。
白政愉悦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起来没有?”
“有事?”陈牧雷要死不活的声音刚好和他形成鲜明对比。
“……”白政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呵呵地笑出声,拿着手机走出客厅:“还没缓过来?别说兄弟没提醒过你,以后别玩太大,伤身伤肾伤神,女人嘛,玩多了都一样。”
在白政眼里,他就像一个一直拿着木头小汽车玩的孩子突然得到了一辆高级的遥控车,觉得新鲜又上头,没日没夜没节制地摆弄,可笑又可爱。
陈牧雷听了他这一番掏心掏肺的“教诲”,不仅不知道感激,抵触情绪还不小:“没事就挂了。”
白政赶紧拦住他:“晚上来我家跨年啊?”
“不去。”陈牧雷想都没想就拒绝。
“你一个人有什么意思,我问过胡小钰了,他约了他那些哥们儿。”、
陈牧雷知道这个事,胡小钰约的是付洋和小于他们几个,看来还真是他一个人跨年了。“你几岁的人了,不就是个跨年,还整什么仪式感?”
白政猜到他想挂电话,赶紧说道:“就当我照顾你这位‘空巢老人’了,反正晚上你不来我就去你家抓你去。”
有白政闹这一通,陈牧雷也睡不着了。说到空巢老人,他下意识想起了一个人。
阮城第二疗养院。
黎不肯睡了个午觉起来,刚操纵着轮椅想出去透透气,就在门外发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肯叔,睡得怎么样?”
陈牧雷在和一位大爷下棋,看到黎不肯便把位置让给别人。
黎不肯一见陈牧雷扭脸就要回房间去,陈牧雷早有预料似的,长腿轻松迈过他门口的围栏,像上次一样直接关掉了他电动轮椅的电源开关。
“这么高兴见到我吗?”陈牧雷对他气呼呼的样子视而不见,“这不是过节了吗?我想着带点东西来看看您,正好你没儿没女没老婆,我没爸没妈没媳妇,要不这个节咱爷俩过?”
黎不肯哼了声:“你咒方燕死呢?”
“看您说的,那我可没有,方燕一直不喜欢我,您老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多年也没当我是儿子啊。”
陈牧雷自后推着他的轮椅来到一大片草坪前,举目远眺远处打高尔夫的人。“环境真不错,我以后年纪大了也可以考虑考虑来这儿。”
他特意找了这么个空旷的地方,方圆十米除了他们没有旁人。
“肯叔,你腿怎么弄的?”
“意外。”
黎不肯轻描淡写地说道,陈牧雷又道:“我听说是下楼梯的时候摔了一跤?”
“腿摔断了,年纪大了,缺钙。”黎不肯不咸不淡地补充。
陈牧雷轻笑了一下:“是真的意外吗?”
黎不肯眼神奇怪地看他:“你这是什么话,难不成还有人故意推我不成?”
“我可没这么说。”陈牧雷叼着烟,“我刚从Y市回来,肯叔,你和征叔关系不错吧?”
陈牧雷观察着黎不肯的表情:“征叔还让我向你问好呢。”
黎不肯面上如常:“关系也就那样吧,每次去都匆匆忙忙的,谈不上有多深的来往。”
不管送货还是接货,一般都选在晚上,两拨人通常不会有太密切的接触,更不会有时间、有机会坐在一块儿把酒言欢。
“这样说的话,也合理,私交甚好的话,你也不会好意思收他那么多钱了。”
陈牧雷话一出口,明显看到黎不肯身子一僵,表情也绷了起来。
他看陈牧雷,惊讶之后又很快平静下来。陈牧雷递给他一支烟,又亲自给他点上火,等他默默地抽完了半支烟才继续说道:“他私自留货的事还有谁知道?”
“没有了,就我们俩,他身边和我身边的几个人都收过他的好处,大家干这个都是为了钱,没人和钱过不去。”
既然已经被陈牧雷知道了这件事,他便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肯叔,你捞那么多钱以后打算留给谁啊?”陈牧雷吞云吐雾,徐徐说道,“没有想过这事如果被白老大知道了,你还有命花这钱吗?”
黎不肯拼命抽着烟:“你要多少?说吧。”
陈牧雷把烟掐了,半垂的眸子里闪过寒意:“我想知道你的腿到底是怎么伤的?我不在这两年里老陈和赵令宇闹过什么矛盾?”
黎不肯久未吭声,陈牧雷单手拍上他的干瘦的肩头:“如果把你知道的告诉我,虽然我不会给你钱,但我会保住你这条命。”
“……”
“我不逼你现在就给我答案,你可以考虑考虑,你比我跟白鸿泉要久多了,他是什么样的人相信你比我更清楚。”陈牧雷抬腿要走,“对了,我给你送了不少补品,年纪大了,该补就得补。”
陈牧雷走了,为了不引起怀疑,他们这次相处的时间也极为短暂。
黎不肯没有直接回房间,坐着轮椅到处瞎溜达了一下午才回去。看护帮他梳洗过后,黎不肯便借口身体不适先睡下了。
他老年基础病多,黎不肯平常也这样。等屋里没人了,他又偷偷爬起来,逐一提起陈牧雷送来的那些补品礼盒,又挨个打开,然后从一罐营养品中发现了一部用锡纸包裹的手机。
黎不肯拿着手机,叹了一口气。
上次陈牧雷偷偷塞给他的卡片其实是疗养院前台放置的一张联系名片,不止前台,整个疗养院到处都放着这些卡片,随处可见。
正反面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黎不肯那晚反过来复过去地看那张名片也没看出个子午卯酉来,还是不经意中摸到上面有凹凸不平心有疑虑才找出老花镜戴上,又从犄角旮旯翻出个铅笔来涂上去,对着灯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串数字,一个电话号码。
他一直没敢打那个电话,因为知道自己的手机被监控着。
“这臭小子。”
陈牧雷大概那次来就已经发现了他的处境,才用这种方式留给他一个号码,又因为一直没有接到他的电话,意识到他的手机应该也不安全,于是这次就送来了这个。
该不该打这个电话,黎不肯犹豫了。
……
陈牧雷回家换衣服,没想到胡小钰也在,他正撅着屁、股在他家的柜里子乱翻。
“你翻箱倒柜找什么呢?”陈牧雷好奇。
“哥,你家以前那副麻将呢?付洋他们晚上要打牌。”
“你们晚上在哪儿玩?”
“就赵哥会所,小于今天有班,晚上才下班,我们就干脆在那儿聚了。”
“赵令宇那儿还能没有一副麻将牌?”
“你不懂,我在外面玩每次都输得可惨了,就在你家用老陈那副旧麻将牌手气好,这叫玄学。”
陈牧雷嗤笑,没告诉他以前都是他和老陈让着胡小钰的,这孩子居然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还扯什么玄学。
“应该还在老陈屋里,上次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想扔你不让。”陈牧雷伸手从门框上方的木头缝隙里拽出一把钥匙去开门。
钥匙刚捅进钥匙扣里,他手上的动作陡然一顿。
门框上的缝隙刚好和这把老钥匙的宽度贴合,陈牧雷习惯把钥匙大头冲下塞进缝隙里,这样用手指尖一扒拉钥匙就出来了。
而刚才,这把钥匙他是正着拿出来的。
“胡小钰,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回来过?”
“是啊,有一晚我和付洋他们在外面喝酒到半夜,我喝得挺难受,刚好离这儿近,我就回来睡的,咋啦?”
“你进老陈的房间了?”
“那哪儿能,我在你房间睡的。”胡小钰催促,“你快帮我找呀。”
陈牧雷没说什么,打开老陈的房门先是环顾一番,又打开几个柜子看了看,最后才从衣柜右侧上方拿到那副陈旧的麻将盒递给胡小钰。
胡小钰伸手要接,陈牧雷又把麻将盒翻过来,然后表情就不太对劲。
当初胡小钰非要留着这副麻将,还宝贝似的擦了又擦。过了这么久,盒子上重新落了一层不薄不厚的灰,所以才能清楚地看到上面乱七八糟的手指印。
而那些手指印并不是陈牧雷的,他只拿了盒子的一个角。他把麻将盒打开,里面并没有少什么东西。
“哥,怎么了?”胡小钰问。
“如果不是你,那就是有人趁我不在的时候进来过。”
陈牧雷把整个家都查看了一遍,发现的确是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包括平时一直锁着的老陈和陈琰的房间。进来的人很小心,几乎没有留下过几处痕迹,如果不仔细完全发现不了。
小院年头多了,所有的门锁都还是旧锁,有心的人要“无伤开锁”不是难事。钥匙放在门框上方也不难被发现,但那人很显然没留意到陈牧雷放钥匙的习惯。
“进小偷了?”胡小钰紧张起来,“丢了什么吗?”
这个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也就院子本身还值几个钱,但又偷不走。
不知道他们要找什么东西,竟如此小心翼翼不想被他发现。
“应该没有,胡小钰,这个事我们就当不知道,明白吗?”
“明白,我不乱说。”
“身上还有钱花吗?”
陈牧雷给他赚了一笔钱,怕他今晚把裤子都输光,于是就多了给他点,是平常给他开销的两三倍。
胡小钰心花怒放恨不得抱着他亲两口:“谢谢哥!你真是我亲哥!”
“当给你过节的红包了。”
“那过年的时候还有红包吗?”
“滚。”
胡小钰抱着麻将牌乖乖走人,到门口又回来了:“哥,那你今晚呢?”
“白政让我过去。”
“那……小春天呢?她一个人怪可怜的。”
没得到他的回应,胡小钰嘴里嘀嘀咕咕地走了。
陈牧雷换衣服的时候突然看到那条条纹领带,就是曾经用来教周云锦的那条。
……陈牧雷用力关上衣柜门,因为突然发觉自己现在看到领带都能想到一个人,离谱!
他开车来到白家已是华灯初上。
阮城的节日气氛太浓了,就连停车场都贴着“欢度元旦”的几个大红字。
把车熄火,陈牧雷打开手机。周云锦的消息他一直没有回复,不是因为别的,是一个新晋“变态”某种心虚的表现罢了。
他是个身体健康的男人,正常男人该有的欲、望他也会有,只不过以往被沉重的生活压着。从小在悬崖边行走,他信不过任何人。
酒色误人,他酒量天生好,长这么大都不知道喝醉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
至于色,他也一直警告自己不得沉溺其中。
活到这么大,他也算得上洁身自好了,却因为这机缘巧合,被一个小姑娘破了戒。
两人抱过“睡”过不止一次了,陈牧雷从来没对她有过什么邪念,就连那个早上因为周云锦的碰触而突如其来的身体反应,陈牧雷也觉得那只是个巧合。
但自Y市那晚后,自吻过她后,他就像中邪了,脑子里总是会跳出周云锦的影子。
只不过两天没见她罢了,陈牧雷居然觉得自己对她心生某种奇怪的情绪——他坚决不肯承认那是想念。
他下车锁好车门,还没走几步远,旁边停着的车旁有一对倚车接吻的男女。
两人吻得难舍难分,有人来了也置若罔闻。
陈牧雷心里骂了一句,然后再度回想起那晚吻她时的感觉。
……
心里有种冲动,如虫蚀骨。
陈牧雷把兜里的手机捏得紧紧的,最终还是没忍住,拨通了她的号码。
幸好那边很快接起,不然他的心都要在等待中跳出来了。
“喂?”
属于女孩子轻柔中又带着稚嫩的声音从听筒中传过来,似远似近。
心虚的某人故意压着声线问:“你回家了吗?”
“……没有。”
“家里人没叫你回去?”
“……”周云锦有点不高兴,这人怎么非要故意揭她伤疤似的追问:“没有,没有人叫我回去。”
陈牧雷听出这个周云锦话里带着一丝赌气的成分,一丝微小的笑意爬上他的嘴角:“一个人跨年?”
周云锦戴着耳机,剥着煮鸡蛋的蛋壳急乎乎地说:“不然呢?难道和你吗?”
陈牧雷脚步一顿,吞了吞口水,竟回了一句:“好。”
周云锦以为自己听错了,刚咽下去的蛋黄噎在喉咙里,她忙喝了口水把蛋黄顺下去,问:“什么?”
陈牧雷深呼吸一口气:“我现在有事,晚点我去接你。”
然后不等周云锦再说什么,他立即挂断了电话,匆忙到有一丝狼狈,只不过他自己没发现。
周云锦瞪着手机,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