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锦双手捂住嘴,用力憋着不发出声音。
她坐的位置非常危险,陈牧雷不敢贸然上前。“哭了?”
周云锦改为咬着手背,借此忍住情绪。她缓了片刻,故作镇定:“没有,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当他聋还是当他瞎?
陈牧雷不答反问:“你手机呢?为什么不接电话?”
周云锦摸摸兜,空的:“手机欠费了,不知道放哪了。”
“我给你充好了。”陈牧雷悄悄向她靠近一步,“你回家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找了你一个晚上。”
“找我干什么?怕我跑了不还给你钱吗?”
周云锦抬起头,陈牧雷立即停住脚步:“我在乎你那点儿钱?”
“那你在乎什么?”周云锦直直地看着他,极其镇定,“我和你非亲非故,死皮赖脸缠着你,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也想不明白我缠着你究竟是要干什么?”
“我不需要知道,你一个小姑娘能掀起多大风浪。”
“掀起多大风浪……”周云锦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苦笑,“我掀的风浪太大了,我犯的错误足够让我下地狱的了。”
“你胡说什么?”陈牧雷皱眉,又准备上前去,却被周云锦发现了。
“陈牧雷,你就站在那儿,别靠近我。”
“好,我站在这里。”陈牧雷毫不犹豫地答应,然后关了手电筒的灯光
今晚的月亮没有很亮,仿佛吝啬洒向人间的那一点光,让他们只能互相看着对方影影绰绰的身形。
“你有没有被最亲近的人恨过?”周云锦问,“你有没有做过伤害他们的事?”
“……”陈牧雷心想你还真是问对人了。
周云锦跨坐在护栏上:“我经常觉得自己根本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垂下头,“我没脸活。”
陈牧雷:“为什么这样想?”
“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有一个妹妹,”周云锦静默很久,才又缓又轻地开了口,“她叫周辰星。”
这个名字,每每想起来都让周云锦感受到一种撕裂般的疼。
“她是个特别漂亮的小女孩。因为爸爸妈妈平时太忙了,从小到大,不管吃饭睡觉还是读书,我们都在一起。她很调皮任性,说话直来直去,总和我吵架,但又特别喜欢和我在一起,不许别的小朋友说我半点不好。”
她攥拳抵着心口,长出一口气:“我们一直没让辰星知道我不是周文斌亲生的,因为没有必要。周文斌对我很好,虽然我能感觉到他更喜欢辰星一点,但我理解,这很正常。直到有一天……辰星从别人嘴里知道了这件事,跑来质问我——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和她说的,她居然以为我妈妈是在怀我的时候孕期出轨和周文斌产生了感情,才带着我离开我爸爸。”
周云锦咬住嘴唇,眼泪扑簌而下,她用手迅速抹掉眼泪:“我爸爸,陆北屿,是个警察,虽然我没见过他,也没从妈妈嘴里听过他很多事,但我知道妈妈和他不是那样的。我妈是个很胆小懦弱的人,她怕和我说太多爸爸的事被周文斌知道了他会不高兴,所以至今也不过那寥寥几次提及罢了。我那时候年纪小,没有全部都记得,但是她说过的一句话我永远都不可能忘记,她说,‘云锦,不管任何时候,你要知道你爸爸是个英雄,不管以后遇到什么困难,你爸爸都会在天上保护你’。我不许有人这样侮辱我爸爸,污蔑我妈妈,就去找那些人打了一架,但他们都是大人,我打不过、也说不过他们。我当时满脑子都只想让那些乱嚼舌根的人付出代价,忘了辰星也在场,辰星信以为真,然后我们两个居然吵起来了。可笑不可笑?”
周云锦自嘲地笑了声:“我说不过那些人,因为他们比我大,辰星也没吵过我,因为我比她大……我们那天没有一起回家。”她捂住自己的脸,试图掩饰痛苦,“到现在我都不能原谅自己,我从来都让着她,为什么偏偏那天要和她吵架,还把她、把她一个人扔在回家的路上,她当时才九岁。”
“你妹妹怎么了?”陈牧雷迟疑着问了出来,“车祸?”
“如果是车祸,至少还有个下落。”周云锦缩着肩膀,因为极力忍耐着哭泣,身体颤抖个不停,“她那天直到天黑都没有回家,我回去找过,没找到。”
“报警了吗?”
“报了,警方告诉我们最后一个见到辰星的人说她上了一辆陌生人的车,他们追查到了那辆车,车丢弃在城郊,车牌是偷来的,那个司机有意做过伪装,他们没有更多的线索了……”周云锦说到此处终于哭出声来,“周文斌出差回来,那些和辰星乱说话的人害怕周文斌觉得他们也有责任,就说我是因为嫉妒辰星才故意把辰星弄丢了,周文斌看过警方调取的监控,看到了我们吵架,看到了我把她丢下……那是他第一次打我,我耳朵聋了半个多月。后来有一天半夜他来我房间,坐在我床边,他说他知道我不是故意弄丢辰星的,但他没办法原谅我——他以为我睡着了没听见,其实我听见了。”
“你身上的那些伤,都是他打的?”
“家里的积蓄都用来找辰星了,还被骗了不少钱,他那个时候到处发重金悬赏的消息,家里的房子也卖掉了,但我们都不想搬走,怕有一天我妹妹回来找不到家,买家可怜我们就没收房子,低价租给我们继续住。”
“你妈妈她……”
“她其实……比周文斌还要恨我,可是她又不能对我怎么样,周文斌打我,她还得拦着,然后周文斌就打她,我们两个经常一起挨打,一起受伤。她不让我给她上药,她也不让我给她说对不起。我妈妈是个孤儿,陆北屿出事时我刚刚出生,她接受不了陆北屿惨死的实事,患上产后抑郁,险些带着我一起死。还好遇到周文斌,他花了很长时间帮她度过那段黑暗的时光,但是我又把她重新推回去了——我和辰星的眉眼很像,她一看到我就想起自己的另一个女儿,另一个生死未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女儿,她就这样把自己给逼疯了。所以你说,周文斌打我不应该吗?我常常觉得他打我打得还不够狠,身体上的痛苦永远抹不掉我给这个家带来的灾难。”
周云锦把自己的手背咬破,丝丝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她却浑然不觉疼似的:“五年了,我找了辰星五年了,还是不知道她在哪里,可是我从来没想过放弃,哪怕找一辈子,我都会找下去。可是我没想到先放弃的人是他们……我妈妈怀孕了,他们去给辰星办了死亡证明,死、亡、证、明……我知道他们恨我,但是我不知道他们连一个赎罪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了。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他们给了我一份这样的礼物。”
周云锦终于放声大哭,字字泣血:“他们要让我一辈子都活在这种罪孽里无法翻身,我宁愿他们一直打我骂我怪我,也不希望他们就这样放弃了!我妹妹怎么办?辰星怎么办?他们凭什么认为她已经死了?她没有死!她还在哪个我不知道的地方等着我去找她去救她,她都不会放弃希望,可是爸爸妈妈却放弃了!我不能接受!我不能接受!”
周云锦哭得不能自已,完全没发现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温暖又牢固的怀抱。
陈牧雷把她从危险的护栏上抱下来,紧紧搂在怀里,任由她又哭又闹地发泄。
“他们不是放弃了周辰星,他们是放弃了周云锦和周辰星!辰星找不回来,他们也不要我了!陈牧雷,他们不要我了,没有人要我了……”
“周云锦,你冷静一下,”陈牧雷双手捧住她的脸,逼她面对自己,“你看着我!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吗?”
陈牧雷拇指擦拭着她湿润的小脸蛋,低头在她眉心、鼻尖和眼下轻轻地落下无数个吻,她的眼泪酸酸涩涩,渗透进他的心:“我说过,以后再也不会丢下你了,记得吗?”
周云锦哭得头脑发胀,根本没有思考能力,抽泣着问:“所以呢?”
“所以我要你,周云锦,我要你,”陈牧雷深深凝望她哭肿的眼睛,“你愿意跟着我吗?”
他声音低沉暗哑,像极细的琴弦切进她灵魂深处,又疼又无法抗拒。周云锦的眼泪掉得更加凶猛:“我是一个那么坏的人,我毁了我们整个家,我逼疯了我妈妈,他们都不要我了,你为什么肯——”
她的话还没说完,陈牧雷突然深深地吻住她的唇。
与在Y市的那个吻不一样,这个吻,陈牧雷带着十足的怜惜和心疼,还有一腔无法言说的情愫与悸动。
周云锦被吻得喘不上气也使不上劲——她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想躲开,反而渴望被碰触,她努力从陈牧雷身上汲取着温暖与那股熟悉又霸道的力道,仿佛以此才能证明自己还有价值。
两人不知道吻了多久陈牧雷才缓缓停下来,头抵着她的额头微微地喘:“不管你觉得自己是什么样子,于我而言你都是特别的,我没见过以前的你,但我喜欢我认识的那个你。”
是你让我觉得,我还有能力、有机会弥补当年不能解救陆北屿的遗憾。
是你让我知道,自己尚在人间。
“或许我身边会有些危险,但我会尽最大努力保护你。周云锦,我再问你一次,你愿意跟着我吗?”
这句话,周云锦想起来很久之前她被一群小流氓劫走后的第二天,陈牧雷在酒店里就这样交代过她。
当时周云锦似懂非懂,现在也一样:“什么叫跟着你?我该怎么理解?”
“你怎么理解都行。”陈牧雷又亲了她一下,也不管她能否明白这个暗示。
周云锦的身体还因为哭泣和悲伤一抽一抽的,楼顶风大,气温又低,而他的怀抱实在太暖了。
周云锦原本抵在他胸膛前的双手慢慢地、犹豫地爬上他的肩,然后小心翼翼圈住他的脖子,头埋在他颈窝处,一边哭一边哀求:“你不用保护我,我不怕危险,只求你说话算数。”
陈牧雷吻了吻她的头发:“绝不反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