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路两旁的柏树开始抽新芽,冻土上的那一层坚硬的冰霜满满融化,露出整齐的绿色芽尖。
天色从铅灰转变成了像兑了水的群青,氤氲在北城的上空。
空气里还是残留了冬季的冷意,从路上的人都还穿着羽绒服就能看得出来。
北城的话,离夏季还远着呢。
周时轲手里拿了一件浅杏色的毛衣,边走边往头上套,后边跟了三条狗,下了楼,他洗了手伸手越过周时旬的肩膀拿了一片吐司,“二哥,抹蓝莓。”
“……”
周时旬接过吐司,抹上均匀的蓝莓酱之后递了回去,周时轲拖开一把椅子坐下,“姐姐呢?”
“她今天休息,下午她要去球场打高尔夫,你去不去?”周时旬说完,给对面的杨萧抛了一个媚眼,“我和杨萧就不去了,我俩公司有事儿。”
周时轲点头,“去啊,我去,我把狗也带上。”
周时旬无语了,“你能别走哪儿都把这仨带着吗?上回跟爸出去打球,球打出去,哎,都不带进洞的,直接进这仨嘴里。“
“可是把它们放在家里,我实在是不忍心,”周时轲把面包塞进嘴里,伸手捏了捏阿周的耳朵,“你说是不是?”
阿周仰着脖子,“呜。”
周时旬,“你呜个屁。”
周时旬吃完早餐和杨萧去公司,在门口换鞋的时候,他看着躺在沙发上和阿周它们玩球的周时轲,心里放松了不少。
周三还是那个周三,他没变,周时旬就知道他能走出来。
想到去年秋天在江城将周时轲接回来时,对方失魂落魄,狼狈不堪的模样,再看看现在,周时轲好像回到了离开北城之前时候的样子。
小时跑过来一口叼走了周时旬的鞋子,打断了正沉浸在伤感回忆中的周时旬。
“!”
“周时轲你他妈什么时候能找点事儿做?”
周时轲懒懒地瞥一眼过去,小时将鞋子还给了周时旬,他说,“我怎么没做事儿了?”
周时旬懒得和他说,拽着杨萧走了。
客厅里没了人,洛露和周吉庆去外婆家里了,就留他们三个和几个阿姨在家里,寂静的客厅里,三只狗追着球跑来跑去,周时轲将球丢出去,它们又捡回来。
就是扔最后一下的时候,没注意准头,丢在了周时旬昨天刚买回来的一幅油画上面,是一个大学生画的,用画框装裱好了送来的。
小时比较文静,看见球扔的地方不对就停下了。
阿周和颗颗两只的眼神顿时变成了“丢粪坑里我他妈也要干它”,两条狗齐头并进,四蹄腾飞,一头撞在了画上,三米长一米宽的巨幅油画慢慢悠悠倒了下来,玻璃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周时轲愣住。
颗颗见状不对,也停下了。
阿周闷头在玻璃里猛刨,刨出了球,用嘴含住准备回头找周时轲要奖励的时候,看见主人脸色不太对,嘴里的球掉在了地上。
客厅迎来了漫长的寂静的诡异的几秒钟。
周时轲踩着拖鞋,拿着扫把,小心翼翼地从一堆玻璃里将画拎出来,铺到了餐桌上。
“怎么说呢?”周时轲皱着眉,“我这肯定是要挨揍了。”
真打起来,周时轲打不过周时旬,周时旬大学时候在地底下打拳。
两个阿姨听见动静跑过来,也被客厅里的一地狼藉吓了一跳,周时轲扭头,笑了笑,说道:“阿周干的,今晚吃它怎么样?”
阿周扯着脖子嗷呜了一声。
等他打扫完,周时萱也醒了,她早餐只喝咖啡,她接过阿姨递过来的咖啡,慢悠悠走到餐桌前,看着没什么大问题的油画,点点头,“手脚挺麻利的,晚上应该能少挨两拳头。”
周时轲凑过去,小声叫了一声“姐姐”。
“叫我没用,这画又不是我的,”她说完,瞥了在一旁顶着一头乱糟糟头发的男生,“拿我手机,去给张秘书打个电话,让她叫人来弄。”
周时轲立马应了,“收到!谢谢姐姐!”
周时萱坐在沙发上看今天的新闻,这种时候,不管是周时旬还是其他人,都不会过来打断她。
但是,
周时轲从背后楼梯上哒哒哒跑下来,举着手机,“是这个吗?”
周时萱嗯了一声,“一边去打,别烦我。”
周时轲到那边去打电话了,那边回应得很快,说马上让人过来,他挂了电话,在屏幕熄灭之前,他不小心看见了公司管理群里新发过来的文件。
没点开,便只看见了文件名。
是关于和傅氏合作的文件,周时轲的手微微紧了紧。
他把手机还给了周时萱,正要回自己房间好让周时萱安静看新闻的时候,周时萱让他坐下,她有话要说。
“你回家也有半年了,之后想做什么,想好了吗?”周时萱不是催促,她倒宁愿周时轲一直这么没心没肺的玩儿,只不过他以前喜欢唱歌,这半年也一直没听他提过,她有些担心而已。
“想好了,”周时轲点头,“唱歌。”
周时萱眼里带着笑,“还去江城吗?”
周时轲飞快摇头,“不去了。”
“就是嘛,”周时萱懒懒地笑,含着揶揄和打趣,“不给自家挣钱挣流量,跑去给别人家打工,脑子呢?”
周时轲也笑,他此刻的笑是真心实意的,觉得当初的自己很可笑,放着前途什么都不要,拿傅斯冕对他施舍的那点好孤注一掷留在江城,最后才落得那样的下场。
所以他觉得好笑,真的很好笑。
身在局中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行为不仅可以感天动地,还能够感动傅斯冕,等脱离出来,你便会无比清醒地去审视当初的自己。
每一秒回过头去看上一秒的自己,都会收获不同的感悟,换成年,也是如此。
但是他一点都不感谢傅斯冕,他从不感谢任何给予他痛苦的人,不报复,便已经是很客气了。
杨上臣穿着黑色的长款羽绒服,戴着毛线手套,他头发在新年的时候被他爹铲成了寸头,包裹着整只耳朵的纹身藏不住了,因此挨了顿毒打。
他的车停在周家门口,望着守在门口的三只狗,他丢了个石子过去,“看个屁。”
“再咬老子屁股,我把你牙掰了,上回是谁咬的来着?你们怎么一个样,周三也能认得出来?”杨上臣在门口等周时轲和周时萱,他不进去,一是因为狗,二是因为周时萱。
他连自己爹不怕,唯独怕周家姐姐。
周时萱的车是司机开,很低调的商务车,车窗下来,露出周时萱冷淡的脸,杨上臣见车停在自己面前,立马站了起来。
“大姐姐好。”他恨不得再敬个礼。
周时萱点了点头,“你和周时轲在后面来。”
“好的,没问题。”杨上臣开心死了,不用和周时萱坐一辆车。
在周时萱走后不久,周时轲才开着车出来,他开了辆机车,哑光黑色的车身,偏复古造型,没他以前玩的车那么有攻击性,是他妈给他送的新年礼物,后边车标告诉众人,它很贵,很他妈贵。
不过这车车速比不过赛车级别的,外观好看,像浪荡的公子哥,慢慢悠悠,还带着点儿目中无人的傲慢。
就是不能带人。
杨上臣对此表示非常之遗憾,不然他还能跳上去坐坐。
周时轲把墨镜把头发上掀,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挑眉,“走啊。”
杨上臣跳上自己的车,打燃了火,等着油热一会儿,“你的狗呢,你的狗怎么去?”
周时轲指了指自己的腰,“栓着呢。”
杨上臣:“……”
他往周时轲的车后看,三只狗脖子上挂着绳子,整整齐齐地蹲在后面,时刻准备开始跑。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开车速这么慢的车?”周时轲将墨镜拨下来丢到了杨上臣的车里,戴上头盔,露出来的眼睛闪烁着自在桀骜的光点,他按下镜片,松了离合,“走啦。”
阿周顿时冲出去,它跑在周时轲的右边,另外两只跟在左边,跑得飞快,杨上臣在后边看得目瞪口呆,过了会儿,他感叹,“哪儿都变了,缺德这一点,没变。”
他很快赶上了周时轲,像一道闪电一样从周时轲旁边划过去,将路上的叶子扫得胡乱飞腾。
周时轲眼神都没给一个,慢慢腾腾地带着狗在后边晃。
到达球场的时候,周时萱的秘书说周总有生意要谈,让他们一边玩去。
杨上臣咂舌,“大姐姐都不休息的啊?”
周时轲后到,觉得跟杨上臣两个人玩儿太没意思了,杨上臣又立马叫了几个人,正好过完年都还在家里,说一会儿就到。
周时轲换了衣服,拿着球杆坐在椅子上,他没戴帽子,戴了墨镜,下巴还是尖尖的,耳垂上黑色的耳钉显得他相当不驯和招摇。
他翘着二郎腿,手指搭在扶手上,扬着嘴角不知道在哼着什么歌,自在得很。
杨上臣看了他一会儿,觉得周三离开北城那么久,一回来还是不少人打听他往他身上扑,不是没道理的,就冲着这脸,那也得扑啊。
他走过去,用杆儿推开蹲旁边的狗,“三儿,你谈恋爱不?”
周时轲嘴角压了下来,扭头看向杨上臣,黑色镜片后的眸子情绪显得模糊不清。
“你给我介绍?”过了很久,他慢悠悠说。
杨上臣一愣,他还以为周时轲不会答应,俗话说得好,这怎么忘记上一段呢,那就是开始新的一段,况且,周三又不差,至于为那玩意儿单身这么久吗?
“我给你叫几个,你自己挑?”
“可别,”周时轲闭上眼睛,吹着风,无比惬意,“你把我当什么?把别人当什么?”
还挑,你以为买菜呢?
杨上臣想了想,“行吧,我刚不是叫了他们吗?旗子说要带几个朋友来,都是一个圈儿的,你要是瞧着喜欢,你跟我说,我帮你要联系方式。”
周时轲过了会儿,笑了一声,他将墨镜拨到头发上挂着,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神撩人心怀,“我需要你帮我?”
杨上臣:“……”
他们坐了没一会儿,唐旗他们就来了,在家里就把一身装备弄齐了,鬼哭狼嚎地冲过来。
“三哥,你真是把我想坏了!”
“三哥这球杆儿都和我的不一样,真好看!”
“过年真是把我憋死了,我哥不让我出门,让我去我奶家里搞改造,我他妈修了一个月的兔子窝!”
“大姐姐呢?”
周时轲抬头,“谈生意呢,我们自己玩儿。”
众人一齐松口气,“那就好。”
周时轲:“……”
“有那么可怕?”周时轲不是很理解,他们到底在怕什么。
“不是啊,是和大姐姐一起,没法玩儿啊,她会说我姿势不对,球杆只顾炫,压根不实用,又批我球飞得不漂亮,没技术水准,再之后就是说我们整天不学习不工作,当街溜子还乐呵。”
周时轲附和,“她也这么骂我。”
“是吧三哥,大姐姐真的很可怕。”
虽然众人嘴上这么说,但周时萱对他们真的不错,每个人每年过生日都能收到她的礼物,还能帮他们解决麻烦,遇到没办法解决的事情,她还能当他们的人生导师,比动不动就揍他们一顿的爹妈要好多了。
就是太严肃太冷漠了,他们害怕。
周时轲拨下墨镜,靠在躺椅上,“你们玩儿去吧,我一会就来。”
“那我们去了,三哥记得来哦。”
“看我今天不把杨上臣按地上捶!”
一群年纪相仿的男生你推我搡地跑远了,每个人的技术都很烂,烂到家了,球四处飞,没一个进的,三只狗围着球场激动坏了。
周时轲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旁边还有人,他扭头,视线落在男生脸上,那男生察觉到周时轲的视线,后背立马一僵,坐直了。
“你为什么不去?”本来周时轲想说“你看着挺眼生”,但那好像是在撩人家,话到嘴边又改了。
唐皓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不会,而且我心脏有问题,不能剧烈运动。”
“哦,”周时轲回过头,很是无情,“那就瞧着他们玩儿吧。”
唐皓:“……”看来堂哥说三哥现在不好接近,是真话,没骗他。
周时轲有一只耳朵戴着耳机,他不再看唐皓,也不逗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唐皓得以明目张胆看他。
虽然他们都说周时轲不好接近,但在唐皓的记忆中,周时轲虽然不羁,却温柔善良得要命,他会喂流浪猫,带医生挨着给它们打疫苗,即使是赛车,他也不会刻意炫技,偶尔去市中心,他会控制引擎声,不那么招摇惹眼。
唐皓的手心冒出了汗,周时轲应该不认识他,他跟周时轲同一所初中,但比周时轲小一届。
他身体不好,周时轲帮过他几次,可惜那时候他又瘦又黑,唐旗说他像烟草搓成条,丑得蛤蟆见到他都得称一句兄弟,那时候的唐皓,当周时轲跟班都是不配的。
更别提朋友了,杨上臣那样的,才配做周时轲的朋友。
唐皓在膝盖上擦掉汗,就听见周时轲又同自己说话。
“你长得跟唐旗挺像的。”从唐皓的角度看过去,周时轲的鼻梁很高,下午的太阳射过来,在他脸上铺上了一层浅金色的金箔。
在唐皓心里,无限接近他心目中幻想出来的神明的样子。
唐皓有些不好意思,“唐旗是我堂哥。”
周时轲:“……”
对面小山包后边,杨上臣挥着杆儿往周时轲他们这边跑,边跑边喊,“三儿,你的狗跳到大姐姐那边去了!”
周时轲猛地站起来。
杨上臣已经跑过来了。
他气喘吁吁,扶着周时轲的手,“你,你快去捉狗,不然大姐姐非剁了它!”
“哪一个?”周时轲问。
杨上臣一脸茫然,“我觉得都长一个样啊,什么哪一个?”
随即,剩下的两只过来了,吐着舌头蹲在了周时轲面前。
跑过去的是阿周。
早上刚刚才闯过祸!
“我去吧,你们玩儿。”周时轲挽起衣袖,往围栏那边走过去。
“三儿,你走门儿啊!”
周时轲在快到围栏的时候起跑,一只脚蹬在墙上,双手搭上墙,成功爬了上去,他扯了扯嘴角,视线在众人脸上逛了一圈儿,最后停留在了唐皓脸上。
“唐皓,把我手机送来。”
唐皓巴不得,唐旗还没来得及问他周时轲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时候,唐皓已经在躺椅上捡起周时轲落下来的手机追上去了。
周时轲跑到周时萱那边的时候,阿周已经被逮住了,周时萱的球杆搭在阿周的头顶,低头在和它说着什么,然后伸手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阿周的耳朵。
阿周瞥见了周时轲,叫了一声。
周时轲连忙跑过去,周时萱的视线移过来,“你没规矩,你的狗也没规矩。”
周时轲跑急了,大喘了几口气,然后拎着阿周的项圈拖到自己脚边,对周时萱撒娇,“姐姐我错了。”
他说完,伸长脖子去看那边的几个男人,“那些人是谁啊?”
周时萱正要回答,那边就爆出一阵惊呼,然后其中一个回头的时候,周时轲看清了对方的脸,嘴角的笑慢慢隐没了。
对面的人同样愣了一下。
周时轲的脸,不管怎么样,他都能认得出来。
对方穿着蓝色纯棉的运动服,外面套了一件同色系的羽绒马甲,雪白色运动短裤底下是黑色的速干长裤,看起来精神十足,也是十足十有钱人家小少爷的模样。
他朝周时轲走过来。
周时萱微微一笑,“这是傅氏娱乐的黎总,阿轲你以前签约傅氏娱乐,有印象吗?”
周时轲嘴角拉开,歪了下头,眼里是坦荡的笑意,“自然是认识的。”
周时轲变了,这是黎默言见到对方后的第一感觉。
“周总的弟弟很优秀。”黎默言也笑说着,反正傅斯冕只让他过来接洽,和北城这边的认识认识,过几天他就亲自过来了,连傅清都用不着了。
可是当黎默言看见周时轲的时候,他觉得,傅斯冕可能会白跑一趟,周时轲显然已经不是当初满眼都是他的阿轲了。
他是周三,不是阿轲。
周时萱说“还小,不听话得很”,唐皓就来了,即使没有用跑的,他的额头也沁出了汗,他把手机递给周时轲,“三哥,你的手机。”
周时轲没多想,伸手捏了一把唐皓的脸,“一边去休息会儿。”
唐皓的脸“腾”地一下子全红了。
黎默言看着这一幕,想到还在江城准备班子过来北城就为了周时轲的傅斯冕,心脏狂跳,表面勉强维持平静,“这是……”
周时轲打量着黎默言的神色,舌尖舔了舔齿面,笑了笑,“一个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傅斯冕:我在想追老婆,我老婆已经完全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