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衍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接点什么。
顾剑寒艰涩的哽咽让他想起初见那个夜晚,他的哭声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可能是因为离得太近的缘故,他总觉得他的眼泪似乎过于滚烫,那是不应该出现在顾剑寒身上的温度,诡异又哀伤。
顾剑寒说他油嘴滑舌,但此刻他却只是呆呆地抱住人,一句话也不说,温暖而宽大的手掌有一搭没一搭地拍在顾剑寒激烈起伏的背脊上,那是一种过于拙劣的安慰。
他才见识过顾剑寒翻脸不认人的样子,凶狠又残忍,冷漠又傲慢,没有人会想去拥抱那样一个人,更何况他身上还带着刺骨的寒冰。
但他依旧那么做了,不为别的,单是因为以他的实力根本无法从顾剑寒手中逃离而已。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从小到大,从至亲到陌生人,温和无害的假象让他在荒唐虚伪的世界里如鱼得水,荒谬绝伦的表演让他在充满笑声的舞台上被阴冷的聚光灯照亮。
闻衍抱着顾剑寒,察觉到他冷白如削的下巴抵在自己肩窝,泪水洇湿一片,抽泣哽咽连绵不绝。他意识到此刻自己成为了顾剑寒的依靠,可是他并不是他想要的炽热太阳,也许很快他就会发现,他紧紧抓住不放的浮木只是一根自身难保的浮萍,借了点粗制滥造的人工光线而已。
到时候……他又该怎么办呢?
闻衍难得有这样心乱如麻的时候,和他偶尔垂头丧气的模样不同,不再是傻头傻脑的郁闷,而是垂眸敛眉的低沉。
他浑身的气场有一瞬间的变化,像是撕开了温和忠诚的金毛皮囊,露出了隐而不发的野狼利爪。如果顾剑寒没有沉沉睡去的话,应该能轻易发现平日里温顺可爱的小徒弟已经被野狼拖出去吃掉啦。
闻衍此刻显露出与十八岁无知青年毫不相符的侵略性和成熟感,也许连顾剑寒都没注意到,闻衍的怀抱是多么宽阔厚实,圈住他就像圈住一只落难的囚鸟一样,轻轻松松,不容抗拒。
他在一阵温暖白光的照耀下沉沉睡了过去,他太累了,在模拟试炼场和花神谷结界里试了无数次,为了找到惊扰程度最小的方案,他什么方法也用了。他想直接闯进去易如反掌,但柳之暝并不是好相与的,为了最短时间内将镜中花取走,他必须避开结界的追踪。
之前他出于私心打算带着闻衍一起去,试炼的难度就提得更高。
受伤是不可避免的,他这两世没有哪一天不在伤痛中度过,丹药服用得再多,内里终究成了一具空壳,但他是仅凭一具空壳就能苟活的人,如果不是遇见了闻衍,他不会允许自己在如此有限的时间里偷懒。
如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偷来的,他没有资格停下来。他害怕这一切都是一场太过真实又太过荒诞的梦,只要一停下来他就会惶恐不安,生怕下一次睁眼,就看见自己断了头的尸体倒在万鬼牢血坛。
他身上太冷了,泡个热水澡应该会好很多。
闻衍烧了一锅水,烧水的期间他先给顾剑寒裹上了他的大浴巾,让他只露出脑袋。他三下五除二脱掉了自己的衣服,露出健壮结实背脊挺直的完美身材和充满男性荷尔蒙的性感躯干肌,肩宽腰窄,线条明显,等内衫潦草系好的时候,便听见厨房里的水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烟。
他将开水倒进浴桶里之后又去打山泉水倒进去,直到温度变得合适才抱着顾剑寒进了盥洗室。两人头发也被冰霜沾湿了,于是闻衍给顾剑寒拆了发带,满头乌黑柔顺的长发铺散而下,贴在顾剑寒白腻的皮肤上。
闻衍在浴桶里加了很多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沐浴露,絮雪一般的泡沫浮于表面,遮住了下方清瘦而美好的光景。
这现代工艺制品对于顾剑寒来说确实有些粗劣了,但他也不知道他天阶一品的莲子香放在哪儿,只能委屈他先用用这个。顾剑寒体温低得吓人,才泡一会儿连热水都变温了,闻衍蹲在浴桶边从侧面圈住他,将他的长发一并挽至胸前,在温热的水中仔细清洗。
闻衍单知道顾剑寒很瘦,但没想到他瘦得几乎不成人样。他们在一起睡觉的时候顾剑寒只是将脑袋微微靠在他的怀里,身上穿着很厚的寝衣盖着很厚的被子,平日里也不怎么让他亲近。抱在一起的时候能感受到他的骨瘦嶙峋,但真的脱下衣服才知道他已经瘦脱了形。
闻衍用手沾了水,先帮他擦净了脸上残存的泪痕,然后便是为他清洗长发。
轻搓发尾的时候泡沫飘开,闻衍垂眸便能看见那一条条狰狞的肋骨,瘦得凹陷的小腹和一只手就能轻松圈住的长腿。他莫名觉得心里闷闷的,就像在下雨天邂逅了一只骨瘦如柴的猫咪一样,忍不住升起把他带回家好好养胖的渴望。
可这是修□□中位于实力顶峰的存在,再跨两个小境界就能渡劫飞升的大能,哪里用得着他来养胖?
闻衍洗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将浴桶里的人拦腰抱了起来,缓慢而沉稳地换了一桶干净的水,给顾剑寒洗去了多余的泡沫。闻衍也想过用符咒省事,但顾剑寒嗅觉很灵,万一又被他闻到不该闻的东西又发脾气,他可真是经不住再一次折腾。更何况这些事也不算繁杂劳累,他也不是不乐意为顾剑寒做。
也许只是因为他睡着了还无意识黏人的样子特别可爱。
闻衍垂眸看着怀里人的乌黑发旋,冷白瘦削的脸颊,浓而翘的长睫和弧度美好的薄唇,终于承认了一个男人也可以这么漂亮。
而在他背后,白腻修长的脖颈之下,是一道长达一尺的冷青渡霜剑纹,从突出的骨骼沿着脊柱一路划下,显露出过分凛冽冷漠的气息。
然而他却只是轻轻地靠在闻衍怀里,冰凉的指节紧紧地抓着闻衍的右手小指不放,闻衍轻轻一挣他便皱深了眉,双颊气得微微鼓起来,流露出很罕见的孩子气,还嘟囔着一些闻衍听不清的话。
闻衍无声叹了口气,大手将他的指节温暖地包裹住,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指骨。
“这都不醒,是什么让你困成这样的啊——师尊。”
这声师尊喊得很奇怪,不带什么情感,不像是平日里黏人可爱的刻意讨好,好像只是某种再普通不过的呼唤,但在他略沉的声线中充满了迷人的侵略感。
“那到底怎样才能醒呢?”闻衍有点好奇,伸手摸了摸他的侧脸,虽然消瘦,但触感意外地很好,在水蒸气弥漫的浴桶里被蒸得滑腻柔软。
顾剑寒的脸被他摸得微微泛了红,胸口处的起伏弧度也稍微大了些,他似乎想躲,用尽全力扭头,结果却一脸埋进了罪魁祸首的怀里。
闻衍怔住了,悬在半空的手中触感仍旧鲜明,他鬼使神差地收紧了五指,像抓住了一团荒唐的美梦。
这样的僭越之事,以后多半不会再有了。
“啊——”闻衍真情实感地哀叹了一声,“不闹你了,安心睡吧,看你也怪累的。”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把他的长发擦得半干,然后把人抱出来用浴巾裹住,旧的亵裤已经不能再穿了,闻衍给他找了一条新的,给他擦干身体后就让他穿上自己的寝衣。
他进不去落星阁,没办法给顾剑寒找他自己的,他的衣服顾剑寒穿着显得空落落的,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居然有一点瘦弱娇小。闻衍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错觉,实在是不妥不妥冒犯冒犯,于是赶紧把这种认知从自己的脑海里驱逐了出去。
好在是寝衣,宽松些也行。闻衍把他圈在怀里固定好,花了好长时间给他仔细擦干了方才擦到一半的头发,最后将人放在榻上盖好被子,才算真的松了一口气。
而在这个过程中,顾剑寒居然一点要醒的征兆都没有。只是时不时抓一下他的手指,嘟囔几句他听不懂的话,然后又沉沉睡去。
偶尔让闻衍觉得他很乖,戒备心太低。
但其实凶得不得了,疑心病很重。
如果那时候他没有上前抱住他,他会被活活冻死吗?闻衍说不上后怕,可能更多的是觉得伤心,毕竟前一刻才说要对自己好的人,居然那么轻易就翻脸变卦。
人是最不值得信任的物种,他以为自己早已明白,没想到居然还在愚蠢地抱有期待。
连他自己不也只是逢场作戏吗?
骗子也敢贪心啊。
闻衍坐在窗边,手法粗暴地拆了一支棒棒糖塞嘴里,似乎想用它代替某种含有尼古丁的烟草制品缓解心头的焦躁不安。这是一支蜜桃口味的Souffrir棒棒糖,是他母亲钟可竹女士自创品牌的旗下商品之一,他从小吃到大,也是运气好得离谱,居然没有长蛀牙。
但他今天突然觉得这味道过于淡了。
他想抽烟。
闻衍两三下将棒棒糖咬成碎渣,抿着纸质糖棍四十五度仰望天空,觉得此刻应该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真的搞不懂了啊。
但事实上闻衍一滴鳄鱼的眼泪都没挤出来,他只是颓废了一会儿就重新振作了起来,并告诉自己抽烟有害健康不能轻易学坏。
他暼了顾剑寒一眼,沉吟片刻后跑盥洗室给他打湿了一条热毛巾敷额头上,见他眉心慢慢舒展开才稍稍放心。
他半蹲在榻边,忽然有点好奇顾剑寒的体温到底低到了多少摄氏度。
他的小型医疗箱里带了温度计。
“师尊——”闻衍试探着喊了一声。
“师尊,你醒了吗?”
“还没醒吧?”
“先不要醒噢。”
闻衍心跳得有点快,他拆开一次性体温计的包装,稍微拉开了一点顾剑寒的襟口,由于寝衣过于宽松,所以根本不需要使多大力气。
他将温度计一点点放到顾剑寒的胳肢窝里,再按着他的左臂让皮肤与温度计亲密接触。顾剑寒如有所觉般颤了颤长睫,闻衍吓了一大跳,心里都把道歉认罪的说辞准备好了,结果榻上人只是轻轻地喘了一声。
闻衍更傻了。
做坏事是会受惩罚的,闻衍深信不疑。他真是脑袋抽了才会想着来量顾剑寒的体温,他体温到底是多少度有那么重要吗?还没有征得人家的同意,这下被吓傻了不是没有道理。
活该啊这是。
闻衍整张脸倏地红透了,连带着耳根都烧得直冒热气,他从未亲耳听过这种声音,明明荒唐又怪异,可正因为是冷心冷情的顾剑寒无意识发出来的,强烈的反差才产生了致命的吸引力。他捂着扑腾扑腾冒热气的半张脸偏开头,不敢再看顾剑寒一眼。
毕竟他真的太年轻了。
过了极其漫长的一段时间,也许早就过了五分钟,也许连三分钟都还没到,闻衍就火急火燎地把体温计取出来了。他掌心冒了汗,沾了些在顾剑寒的左袖上,也许已经透过轻薄的布料渗透到顾剑寒白腻的皮肤,再溶进他冰冷的血液。
闻衍一下蹦出好远,先努力平复了一会儿呼吸,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手中还有他最初想要看的东西。
「263℃」
这已经是顾剑寒体温最高的状态了。
真的不是正常活人能承受的体温,顾剑寒他怎么忍过来的,修真界的人都这么厉害吗?
还有方才那种疯狂而阴鸷的状态,深红如血的瞳孔,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一个正道剑修的身上吧?他在练邪术,还是走火入魔了?
可是书里也没说啊。
闻衍将体温计收起来,在打开暗格之前先狗狗祟祟地观察了一会儿顾剑寒的情况,确定他此刻处于熟睡状态才心惊胆战地拿出了原著。
他小心翼翼地翻动着纸张,看一眼书又看一眼顾剑寒,终于,他指尖一顿,视线停留在用红笔划过的数行叙述。
「正道修者在修炼时会出现无法控制自身灵力的情况,俗称走火入魔。
诱因多变,主要有三。一为恶贯满盈,煞气缠身,此乃正道修真大忌,人人得而诛之,替天行道;二为修炼邪功,灵力相斥,自甘堕落,无可救药;三为急功近利,频繁越阶,自身实力无法控制充沛的天地灵气。
症状:起初为喜怒无常,灵力失控,瞳孔变红,躯体干瘪,随着入魔程度加深,会出现嗜杀、失心疯、残疾、死亡等不同情况。」
闻衍:好可怕的东西。
更可怕的是,起初的状况居然和顾剑寒的种种表现对上了。
这还要不要人活啊?!
闻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熊熊燃烧的悲愤和怒火,继续看了下去。
「缓解手段——」
不是,只能缓解的吗?
闻衍面色忽然变得格外凝重,他偏头看了顾剑寒一眼,心里闷闷的,有点酸痛,具体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不一定是走火入魔,也许只是他想太多。更何况顾剑寒坐拥一山洞的天材地宝,修为高深莫测,想治点什么病治不好?只要他愿意,多得是人觍着脸给他送药。
闻衍按了按太阳穴,稍稍定了定心。
「缓解手段:根据具体情况而定。」
闻衍:哈哈,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闻衍这一下差点给整抑郁了,那一瞬间居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撕书。不为别的,单纯是因为有些着急。顾剑寒现在的状态太差了,和书里讲的走火入魔症状几乎一模一样,他没办法不担心。
虽然他刚刚对他那么凶。
闻衍越是回忆起那时候的场景,心里就越是不安定。他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冷静,不能撕,这是他保命的底牌。然而当书被再度放进暗格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那股气不是冲着书去的,而是冲着他自己的无能为力去的。符咒不敢用,除了那把剑也不再有别的灵器,连方才的那盒丹药都全部沾了灰,不可能拿过来给顾剑寒服用。
更何况那原本是顾剑寒自己的东西,借花献佛还好说,哪有把别人的东西献给别人的道理。如果那丹药有用,顾剑寒又愿意治的话,哪里轮得着他在这里叽叽喳喳,可如果那丹药没用,他也毫无办法,如果顾剑寒一心向魔,他更是毫无办法。
他实在是太菜了,如果是魔尊在这里的话,会帮到顾剑寒的吧?
不,不对。
魔尊只会利用他,戕害他,践踏他,不会帮他……更不会救他。
闻衍忍不住想——
那我可以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去救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高中政治学得挺好。